一个茶人,如果他不知道易武,他就不知道普洱茶。在普洱茶的历史上,易武是一个重要的词汇,它的份量,就是用圣地来形容,也不为过。
今年又再去易武,正是阳春三月。在西双版纳,春天这个词是抽象的。三月的版纳,那深重的绿色,恰似昆明仲夏。去易武的路尤如中国所有乡村的道路,尘土飞扬,颠簸不平。一个数百人的庞大考察团,扬起一阵长长的黄龙。朝圣的心,也像那些艰难行驶的汽车一样,由平稳变得起起伏伏。
在古文献里,易武并不属于六大茶山的范畴,但它的地位,并不低于六大茶山,在普洱茶的历史上,易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。清道光年间,当倚邦,莽枝等茶山逐渐衰退之际,易武茶山迅速崛起,成为六大茶山所产茶叶的集散地、生产地和茶马古道的出发地,从而开创了普洱茶的易武时代。
时光如水,沧海桑田。当时间之轮转入21世纪,曾经声名显赫的易武,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跟中国所有乡村并无区别的小镇。没有统一规划过的街道,贴满瓷砖的水泥房子,一家挤着一家卖着廉价日用品和五金制品的商店,飞舞着苍蝇的小饭馆……历史,似乎真的只是一些发黄的书卷和枯燥的文字了。
原先来易武,主要是看茶山,而今到易武全是为了瞻仰老茶庄,那些“老字号”的茶庄呢?那些曾经的繁华呢?我举目四望,心海茫茫。按我的经验,镇子的后面,一般都躲着一个过去的镇子。要了解一个镇子的历史,你不能站在镇子的对面,而是要去到镇子的后面。
事实证明了我的经验在易武依然正确。当我们沿着一个缓坡进入镇子的后面后,那些结满蛛网的老房子,那些磨得光滑锃亮的青石板,那些颜色深沉的青苔,那些在瓦檐和墙头摇曳的乱草,似乎都在提醒我正在靠近历史。
我轻易就发现了我曾经耳熟能详的老茶庄。准确的说,不是发现,而是看见。乡镇政府为了方便考察团参观,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将那些现在的居民房又变成了曾经的茶庄了。他们用4S纸在电脑上打出的老字号几乎将历史上的易武老字号全标了出来。那些用现代油墨打印在白晃晃的纸上的老字号标识,我怎样端详都觉得有些近乎荒诞的怪异。但它提供的方便却是不言而喻的。我就这样顺着“迎春号”、“同昌号”、“泰丰号”、“福元昌号”、“车顺号”的走下去,看物是人非,看沧桑变化。
在老屋前的青石板路边,老人们怡然自得地凑在一起下着象棋,抽着劣质纸烟,旁边的茶缸里泡着青毛茶,对我们这些脸上写满激动的造访者,他们连头也不抬。从他们身上我知道,像我们这样的考察者造访者,他们见得太多了,再也不觉得新鲜。看着吵吵嚷嚷拥挤的考察团,我心中有了一丝歉意,我们是否扰乱了这古镇平静的生活?
我先在“同昌号”看了一阵,他的旁边是易武乡的中心小学。小学校内,有石屏会馆。我去参观会馆的时候,才发现小学校的操场里,也挤满了兜售普洱茶的小贩,他们用背篓支成小摊,向考察团的成员们叫卖他们自家生产的普洱茶。他们脸上生出的笑容很“职业”,跟在大都市批发市场看到的笑容惊人地相同。石屏会馆显得有些破旧,显出风蚀残年的老态。那些过去在这里风光一时的石屏人,早已作古,留下他们的子孙,正在阳光里高声叫卖,我的心中,因此有了许多滋味了。
我在一家叫“泰丰号”的茶庄前停了下来,原因是我看到了一个端坐在自家门前的老人。他的安详在嘈杂中显出一份平静的美感,让我不由自主抬起了我的像机。但老人摆摆手制止了我照相,却很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。在易武,每一个老茶庄的后人谈起他们的先辈,脸上就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份自豪和骄傲,这个叫吴景康的老人也不例外。他说“泰丰号”是其父吴开元建的。他父亲是石屏人,是当年走夷方来到易武。他说当年泰丰号生产的茶,就用牛马驮到勐腊,然后再运到越南的莱州和泰国的咪赛。他说,当年易武做的普洱茶真好卖,生产多少卖多少,易武老字号的茶庄,一般生产普洱茶,原料都用易武山的,有时,曼撒以内的原料也收。他指着老房子说,这份家业也是他父亲置下的。现在,他的女儿仍在做普洱茶,但数量比起从前,少了很多。老人现年已经80岁了,跟我说起心愿来,还想有朝一日到老家石屏去看看。
大名鼎鼎的车顺号茶庄,我先前曾经来过。说车顺号茶庄有名,是因为其后人珍存的那块皇帝亲赐的题有“瑞贡天朝”的木匾。据说,因为“车顺号”茶庄向清朝皇帝敬献贡茶,皇上喝了进贡的普洱茶,心怀感动,特赐匾嘉奖。这块木匾,与其说是褒奖“车顺号”的,不如说是对整个易武山出品的普洱茶的褒奖。
遗憾的是,我并未在“车顺号”的旧址再看到这块木匾,屋檐下的这块一看就是赝品,跟主人一打听,才知是依照原样用电脑做的。接待我们的是车顺号的第六代孙女车子云。她跟我在易武见到的其它的女孩不同,举止文雅,谈吐清晰,着装也很时尚,有大家闺秀的遗风。她告诉我,那块真匾被她的么爷和四叔拿走了,四叔和么爷要在景洪城里开茶庄,拿匾子去打招牌广告了。我听了,心中有些惋惜,这块匾它是不应该离开易武的,它本来就只属于我现在面对的这幢老屋,只有这老屋才配挂这块匾。她还说:“车顺号”这个商标被人抢注了,族人正在为此打官司。对于车家人来说,“车顺号”是他们最为珍贵的遗产。
是阿,在普洱茶界,“车顺号”是一块享誉中外的招牌,至今已有167年的历史,难道是谁想抢注就抢注了的吗?名牌是经营出来的,我真诚地希望“车顺号”顺理成章地重返车家。就像“瑞贡天朝”这块匾,车子云的父亲车志兴在文革期间,冒着巨大的风险,将其放在楼上用包谷掩盖,才得以保存一样,只有车家人才知道它们的价值,才知道该怎样去呵护它。
易武产的茶叶,因为质优而经常被其它地方冒充。据车子云讲,易武的茶叶,今年的收购价比去年翻了一番还多,但她仍旧每年只做那么半吨左右的普洱茶,她说,她不能因为普洱茶热毁了祖上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品牌。
易武山高雾重,土地肥沃,温热多雨,天生是产上等茶的地方。易武产的大叶种茶,条索粗壮肥大,茶味浓郁,制成普洱茶后汤色褐红,陈香活现。尤其是陈年的易武春芽,汤色更是红润,且耐泡,是普洱散茶中的极品。从越陈越香的角度讲,易武的大叶种茶,天生丽质,实属最佳。
我放眼远眺,竟有了思古之幽情,不禁有了感叹:那些当年走夷方的石屏老茶工,他们一定有一双慧眼,要不,他们为何选中易武这块大叶种茶的宝地?这些因为生计而走了夷方的人,一定有一颗骄傲的心,要不,易武出的普洱茶,竞会如此卓而不群?
都说易武产的臭豆腐和豆豉是西双版纳州最棒的。离开易武时,我买了一些豆豉,随便扔两粒入口,嘴里便弥漫了奇香,跟我过去吃过的石屏豆豉一样,让人着迷。他们告诉我,他们做豆豉的工艺,就是祖上从石屏带来的。
我心中一热,猛然间发现。我这个本来是来看茶叶的人,不经意间,却看到了根。
那是扎进岁月的历史之根。
易武,对于普洱茶人来说,是一个梦。一个与茶不可分的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