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山中即是仙。三月,春分刚过,一群鲜活异常的人,从四面八方,踩祥云朵朵,忽忽空降腾冲,上高黎贡山访茶问道。车队浩浩荡荡,山路弯弯曲曲,山中,隐隐传来仙人足音的回响。
崇祯十二年,也就是1639年的4月,徐霞客开始翻越高黎贡山。在《徐霞客日记》中,他写下一篇《越高黎贡山日记》,详细记录这段翻山越岭的生活,“渐高而陟崖”、“环耸杂沓”、“坠峡倒崖,势甚逼仄”、“大风扬厉”,字字是险,处处是奇,未言一个苦字。
在保腾公路没有开通之前,我曾无数次来回昆明腾冲之间,夜车无可避免每次都要翻越高黎贡山。无数次掉进漆黑的山里,那种由天与地与山构成的黑,是“伸手不见五指,缩手亦不见五指”的黑。起初“噫吁嚱,危乎高哉”蜀道难式的浩叹,转为淡然,全身也随着车的高冲高下左弯右拐跌宕起伏。
是的,当你像徐霞客那样翻越高黎贡山垭口时,你正站在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板块的缝合线上,它不仅仅是一条地理分割线,也是各种文化的结合部。
这座山,如今有很多响亮的名号:世界物种基因库、世界自然博物馆、生命的避难所、野生动物的乐园、哺乳类动物祖先的发源地、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、人类的双面书架……而打开这座山的记忆有很多种方式,比如驼峰航线,比如植物猎人,比如南方丝绸之路。
这个三月,高黎贡山,我们选择访茶问道。云南四大传统茶区之说,早已盖棺定论,每年春天都是茶山最热闹的时候,传统茶区的保山相对平静一点,而高黎贡山的茶树,因为山高路险,恰似养在深闺人未识。想来,这亦是茶树的幸运。两个半小时的山路之后,我们抵达第一聚合点,穿过松树和大树杜鹃的山风清凉拂面,阳光如瀑,两棵看上不并不高大的茶树上,布满长而厚的青苔。
“青苔”,引发了杜子建的乡愁。是的,过去,我们的生活里曾有青苔,后来只有钢筋水泥,生发不出乡愁。而附着在茶树树干上的青苔,也会成为茶叶的某一种滋味吧——只有在极洁净、无污染的环境中,才能生长出青苔。新发的茶芽,娟秀幼嫩,摘一片放在嘴里咀嚼,清苦纯净,一个上午都是唇齿生香。森林守护员说,他在这里守了30年,30年都是这个样子。茶树的生长,是极其缓慢的。
往回一小段路,群仙下车,以竹为杖,沿着山路往下,来到第二聚合点。只见有人爬在大树上约20米高处徒手采茶。深山,险路,大树,高处,要取这大树上的茶叶泡一壶茶,得费多少心力。采茶,在云南,很多时候是一样高风险的职业。更奇的是海拔2400多米的此处,竟然生长着两棵如此高大古老的茶树。在年轻的茶叶研究者李扬看来,这是非常少见的大理种,茶树的自然更迭周期是200年左右,像这样树龄达到400年的可以说是成精了。大理种茶叶不像一般云南普洱茶叶有一层绒毛,制作出的茶,茶韵沉远,汤色有如乌金,品质绝佳。李扬的讲解回响在静谧茂盛的高黎贡山山林里,令群仙兴奋不已,纷纷与“茶精”合影留恋。
图为:该茶树高十数米
中午在山上吃饭后,我们幸运地品到了大理种乌金红茶,一种让人非常惊艳的红茶!端起小玻璃杯,在鼻翼接近茶汤的刹那,就让人大感茶韵不俗,储存在舌头和味蕾上的红茶信息,又被刷新了一遍。好喝的红茶,难得沉远,余韵袅袅。我嗜红茶,一般的红茶过喉即完,不容人留恋怀想,好的红茶,如好的文章,音乐,一定有“余味”,引人细微的差别化的记忆和联想。
春天不喝绿茶,不让身体沁出新鲜绿茶味的细汗,似乎不能真正融入春天。高黎贡山的绿茶,也是极好。泡在玻璃杯中,一朵朵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是视觉化的春曲,刚刚绽放开的茶芽,青绿客人,如兰花中的绿玉素,仙姿绰约。茶气带着鲜气,也带着仙气,缭绕不绝,众人称叹叫奇,这茶,这群人,需要多少机缘,才能喝到这样的茶?法师李克喝得舒服了,朗声吟起唐诗。
米汤野菜后,穿行在茶园中。为一片叶子,一脉茶香,一棵茶树,转山绕山。
“自过分水关,雨阵时至,至竹笆铺始晴。数家夹路成衢,有卖鹿肉者,余买而炙脯。于是直下三里,为茶庵。又西下五里,及山麓,坡间始盘塍为田。”
图为:勐库种的高黎贡山原生态茶园
377年前的那几天,徐霞客翻越高黎贡山,买到了鹿肉,遇到了茶庵。不知他有没有喝茶,喝到了什么茶。几百年的时间,或可用一杯茶去穿越,接近,续上。不觉碧山暮,群仙下凡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