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岛普洱茶的故事,像是命运之手的即兴之作——随意狂草,让人瞠目结舌。
十余年间,冰岛老寨的茶叶价格上涨万倍,村民生活也经历了“冰火两重天”的颠覆,个中人是怎样一种体验?
见到“六哥”的时候,他形神疲惫憔悴,头发一绺一绺的,瘦削的脸上表情甚是淡漠。穿件红条纹T恤衫,看不出一点千万富翁的派头。头天晚上,“六哥”刚炒了一百多斤鲜叶,杀青到凌晨一两点——春茶季,茶农收获的幸福,伴着劳作的坚忍辛苦。
有心人可以算下:一百多斤鲜叶可做出二三十公斤干毛茶,以冰岛春茶古树料的价格,“六哥”抖闷变换的双手里,其实一晚上“炒”了二三十万元。这个提法并非刻意牵强附会,在冰岛村,给正采茶的人拍照,会有人打趣:笑笑嘛,想想手里摘的是五块、十块、十五……冰岛古树春茶,被多少茶人津津乐道而又云山雾罩。而在“六哥”家客厅,它们被随意堆放,按照订单的要求压制包装,如同一地跌落神坛的瓦砾石块。“六哥”本人做了十五年小组长,眼看着茶叶价格坐上火箭,人生也经历咸鱼翻身,是冰岛老寨的理想代言人。
临沧市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,管辖着一个与北欧冰岛同名的村寨。这些年,这个本名扁岛、丙岛,意为“长满青苔的地方”,以“蔗糖香、冰糖韵”的茶味声名鹊起,成为茶人向往的胜地。谷雨前后,鲁云从昆明出发,直奔素未谋面的冰岛老寨。
临沧因“临近澜沧江”得名,对许多人来说,是一个遥远陌生的所在。逶迤而来的大江,既有一江连六国的“东方多瑙河”美誉,又是一条“茶叶之江”。世居两岸的古老少数民族,在莽莽群山中辟出茶园,把茶叶这枚“神奇的树叶”融入民族的历史血脉。打开茶山地图,沧江两岸星星点点的古茶山里,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古茶园,就会有多少令人叹惋的兴衰故事。以境内澜沧江和小黑江得名的双江,无疑是其中佼佼者。
比之两年前,从临沧机场到双江县城的路好多了,时间也节省了一个多小时。穿行山间,野性的生态环境让人心旷神怡。极目远眺,四围都是无垠的青山,波浪一样翻滚到了天边。近处的山头上郁郁葱葱,还是未遭斧斤的原始森林。春深时节,茂林之上披挂着一种斑白,似花非花,更添几分苍翠,似在召唤人们一探究竟。车窗外不时闪过一树繁花,粉白相间,与世无争自在开落,此时与你的心一起明亮起来。高山云雾出好茶,茶园与秘境远山为伴,自然而然,亦是禅味源头。
“勐库十八寨,寨寨有好茶”,在“勐库大叶种”的原生地,山区面积占比高达99.55%,一条南勐河,切开邦马大雪山和马鞍山,串起三万多亩古茶园,加之1.5万亩野生古茶林,可谓“有人的地方就有茶树”。勐库镇一百多自然村都产茶,出名的山头几十个,明乎此,就懂得了冰岛茶扬名立万的人文地理根基。车行勐库镇往里走,一路上都是大小茶店,数目远多于其他营生,茶乡名不虚传。再仔细看,大都打着“冰岛、昔归”招牌,经由它们,真真假假的冰岛茶走出深山,刺激着世人的味蕾和欲望。
车在冰岛老寨进口被拦下,须登记检查才能入内。几个黑着脸的村民打开了后备箱,防止夹带茶叶,丝毫不理车身上“公务用车”的喷涂。据说,县委书记的车也不例外。这项“进村下马”的规矩,从2012年开始执行,也是从那时起,老寨茶叶价格异军突起,村民们自我管理拦下了南迫等周边村寨口味相近的茶叶,确保品牌纯正。这一点实属难得,在老班章、景迈山等著名山头也是如此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也成了茶叶“身份”的标配。冰岛老寨要求村民各家出工执守,有钱也不许雇人代替,曾有两户村民忙不赢请亲戚家替工,被罚款五千元——钱虽不值钱,但在民族村寨,面子和名声的约束力还很强。
此举是六哥的得意之笔,他应算是冰岛茶业的灵魂人物之一。作为家里五兄妹的老大,六哥小时候没读过书,而是帮父母赶猪放羊干农活。茶叶不值钱,但彼时缺医少药不可替代——感冒了熬制姜茶,肚子疼也用茶治。村里人家婚丧嫁娶也少不了茶叶,它和米盐一样,调和着山寨的初味。冰岛老寨有十多户汉族,三五户拉祜族,其余约四十户都是傣族人家。传说,这里曾经是土司老爷的私家茶园。土司老爷住在城里,选拔治下各山寨的优异物产,有地方出劳役,有地方出土陶、织物,都是各有优长。无疑,冰岛的茶叶那个时候就有名。这点六哥童年的经验也可佐证,茶叶拿到勐托集市上换盐巴,冰岛的茶叶相对要贵几分钱。
2001年,六哥分家出来,在山里空地上种上了茶叶——他是有心人,或是出于勤奋,但若说那时就预料到今日,也是天方夜谭。2005年后,他种下的茶叶可以采一点了,于是以小组长的身份动员村民种茶,但这并不好使,更多人还是愿意种苞谷——天南地北,玉米以其神奇魔力,成为农民最忠实的“铁杆庄稼”。感谢韩国人金先生,他发现了冰岛茶,并让其价格此后几年开始见涨。2010年,一位来自河南的女士加入竞争,以较低的价格承包了许多人家四年古树,四年后她狠狠炒作了一把,以卖价减去成本推算,应该获益不菲。也就是在2014年,有清醒的村民开始担心昂贵的冰岛茶有价无市——事后证明他们多虑了,四年后,冰岛四千多棵古树茶,每公斤春茶均价已接近两万元。
梳理下冰岛茶的历史,有助于理解这个急剧变化的山寨。茶价高起,古茶树又犬牙交错,但冰岛人不会采别人家一片茶叶。春秋两季主人家要和采茶工一起劳作,也是为了防止采错。尽管芽头们五块十块的招手诱惑,但冰岛老寨只发生过外边人来偷茶叶的情况,没有内盗。这多少和民族的信仰习俗有关——村民如今虽然收入都过了几百万,但还是容易“害羞”的。在这里,茶是财富也是界限,是希望也是人情。
在六哥家,最早的一张家人合影照片来自2009年。这不稀奇,村子二十年前才挖通路,七八年前路面才简单硬化,两三年前还是晴通雨阻。一个有关人情的故事是,许多年以前,村里从别的县“讨来”三个媳妇,结果时间不长,其中两个就跑掉了——这里实在太穷了。后来六哥的媳妇也跑了,但她思来想去,又给六哥来了封信,说觉得他除了穷没别的缺点,愿意回来破镜重圆。这个传说中的故事六哥自然不会主动讲,但是后来靠着茶叶送上的财富,他给岳父母家一套别墅,每年还有几十万“接济”——尽管这些钱,不过是他收入的零头。
价格自然是冰岛茶最敏感的信息,其实货比三家,现在也基本透明了。六哥告诉鲁云,冰岛茶寨子里约定俗成分了四档,分别是古树、老树、中树和小树,古树指500年以上树龄;老树是三百到五百年的树龄;中树指一百年到三百年的树龄;一百年以下的树龄,人称小树。影响价格的除了树龄,还有地块。也就是说有地块的小树,可能比其他地块的古树茶还好喝,单纯看树龄的人不太懂行。一般来说,向阳的、高处山脊的茶,品质更好些,产量也更低。这些山头茶的道道,老茶客也很难掌握,徒增了古树茶的神秘感。
看六哥炒茶是种享受。锅灶里加上木柴,大铁锅烧到二百多度,鲜叶投进去会噼啵作响。六哥都是徒手炒茶,鲜叶与双手交换着温度、湿度和柔韧度等信息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看茶做茶有大学问,芽叶鲜嫩的水分多宜多抖,而叶片较老就得多闷,待到茶变得绕指柔,就可出锅揉捻。六哥家的炒锅斜面相对较平,不似有的炒锅坡面大,抛上去的茶叶迅速滑下,他解释说这样虽然省劲,但茶叶受热较少炒不均匀。炒茶本是手艺活,来不得半点偷奸耍滑,也直接影响普洱茶的后期陈化。有的人家宁愿卖鲜叶少赚点,也不敢贸然上手把茶叶做坏了。而许多远道而来的客商,在六哥家排队等候请他亲自炒制。烧火的师傅就在一排炒锅对面,有推拉窗可以交流,但一直开着窗柴火味也会被茶叶吸味。普洱茶十多年前一度流行的烟味,如今很难被接受了。一个春茶季下来,六哥的手被染指黢黑,如今骨节都变形了,满是茶味。他“铁手”的称号,确实其来有自。
“铁手六哥”告诉鲁云,“没文化总是吃亏些”。他重视孩子教育,不纵容他们的坏习惯。冰岛村里人也是如此,在这里没听说暴富带来的恶习。副组长赵玉学家,拥有冰岛茶王树,但为了孩子教育,平时都住在县城陪读。这和云南茶山上的有些传说截然不同,某些山头,流传的故事是:孩子对老师说,你上课太辛苦了,不如去给我家采茶。六哥平时喜欢钓鱼,也不爱四处旅游走动,他说他出去也是为了学习别人家的管理。
冰岛村管理确实面临挑战:许多人以为茶客熙来攘往,豪车进进出出,对古茶树的打搅太多,怕是如此下去难以持久。赵玉学家的茶树王,树底下都被人踩秃了,今年新添了高高的石头围栏,不知是福还是祸。六哥说他的本意是老寨的人都搬出去,把茶园变成人员可控的景区。显然,这个想法是好的,但在巨大的习惯和利益面前很难推行——它也没在合适的时机下及时推行。为了表明态度,六哥作为小组长在村里最后一家盖新房,那是2013年。
如今行走冰岛老寨,很难看出它原来穷苦的样子。高大阔绰的新房鳞次栉比,道路硬化,不时有装修时尚现代的茶店。四处都可以看见那些“摇钱树”,在风中摇曳着肥硕的芽叶。遗憾的是,冰岛村还没有公共文化活动室,村史更是无处可寻。各人自顾自做着自家生意,相互间也较少沟通——一个说法是,不串门的原因是涉及茶叶制作和售卖价格的商业秘密。几年前,六哥还在劝说村民招待客商少喝酒。“你是做茶的不是卖酒的”,六哥说:“喝多了,炒茶小心炒出酒味来。
”而如今,外来商业规则迅速改变了冰岛人的头脑,他们“文明”了,逐渐褪去了身上曾经不散的“酒气”。在村里最大的企业——俸字号喝茶,其装修和借景,丝毫不亚于高端会所。六哥安静钓鱼时,不知道对这一切如何看待,他如今正设想推动的,是用集体每年几十万的收入,建一个冰岛老寨像样的寨门,和一栋村里平时活动的会议室。“发展比发财更重要”,这是他在媒体上发表的至理名言。
在巨大的市场和舆论场面前,冰岛是被言说的对象,它并无还手之力,显得弱小无辜,正如冰岛茶的价格也是客商给予的一样。有人说冰岛茶价格太高,有人为冰岛的未来担心,但也有人出于信心而囤积冰岛茶。外界的态度行为是未知的海,冰岛的茶叶之舟飘飘荡荡,船上人难免心怀忐忑。这种忐忑如今来自两个方面,一是市场是否持续,二是政府管制价格。也是在这种忐忑中,冰岛的故事一天天续写。其实,担心政府干预冰岛茶的价格实属多虑,但冰岛茶的消费越来越“圈子化”,把未来的市场更加推向未知。
普洱茶,在经历了2007年的炒作崩盘后,目前又一次站在舆论风口。夜半时分,鲁云住宿的双江县城宾馆里,KTV里的吼声依旧歇斯底里。这座因茶闻名的县城不再静谧——两年前这宾馆四周还嫌荒僻,如今一片红火,开发商已经捂盘惜售了。周边走走看看,最多的无疑还是茶店、茶店、茶店。
就在鲁云唏嘘之时,“小茶农”更新了她的微信朋友圈——这个叫李富莉的80后女孩,本是勐库镇旁边南美乡的拉祜族女孩。感谢冰岛茶带动,南美坡脚的茶价近几年也翻了几翻,古树春茶要价两千多一公斤。李福莉自称来冰岛“玩茶”的——她在昆明万达的写字楼里面,和微信朋友圈里的土豪们,让她和六哥的合作风生水起。她那颗民族服装下年轻的心扑朔迷离,发的抖音视频是“秋官”经典粤语歌“笑看风云”——
“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,谁能预计后果;
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,一点点无心错;
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,谁人负你负我多;
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,一笑已经风云过……”
作者:鲁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