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旅途,冥冥之中,似乎上苍已做好安排,众里寻她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
江南是我追寻的诗和远方,家乡是我安放灵魂的归宿,人海茫茫,只要听到乡音,便异常亲切,常悄悄跟随其后,寻找机会搭讪“您是山东人吧?”那位便会惊喜地应和着:“是啊,您也是山东人?”于是,各人像中了头彩一样,回头诉说着今日的见闻。
一
家乡的味道,在舌尖久久回味,未曾淡去,那种味道来自齐鲁大地的日照绿茶。去年夏天,孩子参加了一个嘉兴举办的夏令营活动,在厅堂的桌前,一位随从家长与我相对而坐,她年龄与我相仿,圆脸、大眼、短发,身材结实,皮肤透着太阳的健康色,像是北方人。得知我们皆在当地居住,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感,都用普通话聊了起来。天气闷热,谈话间,她从包里掏出了自带的杯子,然后从包好的茶袋中,小心翼翼地取出几片茶叶,茶条像一个个小精灵,蹦跳到杯底,当与沸水相遇后,翩翩起舞,缓缓舒展,上下沉浮,茶汤也渐渐变得淡绿清亮起来,氤氲出浓郁的栗香,清新高长。
我不由深吸一口气,这茶香怎么如此让我熟悉迷恋。她见我盯住茶杯不放,略有所悟地说:“这是我老家的生态茶,江北第一茗茶,是我在咱们这里买的,没想到家乡茶也来到了江南,正如我一样。”听罢,我顿觉心跳加速,热血沸腾,也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玻璃茶杯,把两杯茶水靠在了一起,那冲泡了多次,依然散发着浓郁的茶香,与对面缥缈的茶雾融为一体,袅袅上升,那茶形、茶色、茶香竟如此的一致,她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。
我急促地问“你是哪里人——?”“山东日照!”“哎呀!我也是呀!”我们欣喜不已,当即加了微信好友,当我看到她微信栏,标注为“莒”时,不禁又惊额地追问,她动情地说:“老家住在莒县夏庄镇!父亲告诉我,走到哪,也不要忘记家!”“啊?莒县也是我的老家呀,小时候我家也在夏庄镇住过几年呢!”如此的巧合,让我们吃惊地张大了嘴巴,当相互报出姓名后,她一下子怔住了,上下打量我好一会,试探地问:“你还认得我吗?我们可能是同学。”这戏剧性的一幕,让我云山雾罩,大脑努力地快速扫描,试图从她脸上搜索出童年的影像。
对!这双大眼睛,让我一下子回想起来,印证了这次奇缘的真实性,她是我一年级同学赵凤华,我们每天放学相伴,还是附近的邻居,岁月沧桑了彼此容颜,对面而坐竟不相识,在家乡没能相见,在千里之外的江南,竟因一个“莒”字,一杯“茶”,让相隔四十年的一年级同学奇遇了!她从二十岁起医学院毕业,就来到这里工作,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开了一家药店,幸福美满,近三十年了,但心头的乡愁,一直是老家屋顶袅袅炊烟的缭绕。
大厅内那一片噪杂声仿佛凝滞,“我的天哪!是你!”我们双手紧握,深情相拥,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重逢,异地遇到老乡已属难得了,竟然遇见了我童年的同窗伙伴,往事不知如何说起,恍如梦境。惊叹后,各人品了一口茶,茶水入口虽微涩,但清香回味无穷,如同我们的人生旅程,苦中有甜,甜中带苦,先苦后甘。
二
童年尘封的记忆,如河流般瞬间决堤。父亲是莒县洛河乡人,16岁起从军三十年,参加过莱芜战役、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、上海战役、抗美援朝等大战,转战南北,于1976年军转干回到地方任职,并志愿到艰苦的基层去。第一站就在夏庄镇,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的幼童时光,并上完了一年学,留下了模糊又清晰的痕迹。我家在部队营房时,有电灯、电话,自来水,生活条件尚好,但来到了当地,看到70年代中期的老百姓生活较困苦,衣食不足,妈妈心地善良,常把我们姊妹的衣服和饭菜,送给到我家来玩的孩子们。我们上学用的一年级教室,曾是一座旧庙宇,里面神像已被挖掉,土墙内壁呈现出大小不一的窟窿,成了孩子们放书本的地方,窗棂用报纸糊了一层,每到刮风下雨,吹开的口子啪啪作响。
同学们抱着自家小板凳,趴在用石块、土块垒成的桌板上学习,煤油灯、萝卜灯成了晚上做作业的陪伴。一年夏天,土地龟裂,水也成了奢侈品,百姓们把井水都吃见了底,沭河露出了河床。人工降雨也没起多大作用,父亲带领当地的干群打井、炸山崖,为积攒山体渗出的水,乡亲们挑着扁担排成了长龙,靠贵如油的山泉水度过了那艰苦的岁月,1979年底,我家随父亲的调职搬走了。后来,父亲经过几次组织调动,每到一地,造福一方,直到离休后,才在县城干休所安定下来。
长大后,我有一种冲动,有机会到童年的驿站夏庄去,看一看现在的模样,并寻找我一年级班主任“盛连芬”,在家乡时我打探过多次,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。现在巧遇到儿时同学,我很快联系上了我的同桌薛晓燕,她也是我老师的女儿,我们千里之外加了微信,用文字传递着四十年的思念和童年的回忆,谁也不敢用语音,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。原来老师退休后,在十五年前搬进了县城,离我娘家还很近,但我们彼此不知,后来我也远去了江南。
当得知老师的消息后,我在这里写了封简短的信。“敬爱的盛老师您好:四十年来音信全无,四十年来迟到的祝福。那个一年级小女孩,如今已超过了您当年的年龄,您那母亲般的笑容,常常在我脑海中浮现。此刻,我极力把情感一次次抚平,但泪水一直滴嗒在字面,不敢打电话倾诉对启盟老师的丝丝眷恋,恐抑制不住声音的哽咽。四十年,我由童年、少年到中年,您也由中年到了高寿。得知老师仍健康吉祥,心情高兴激动不已。对您和我的同桌,一直思念难忘。那晚我们聊到深夜,得知您也和我一样彼此想念,更是激动的泪流满面。一次千里之外的巧缘,才知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,才知众里寻她千百度,蓦然回首,老师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叹。无论时空怎样流转,无论容颜怎样衰变,永远感怀想念依然,永远记惦彼此心间。下次回老家时探望您。”
2019年春节之际,在同桌的引领下,我推开了老师家的门,一位满头银发,身着红色外套,八十多岁的老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,面容亲切慈祥,精神矍铄,我们不约而同深情相拥,一个大大的拥抱,竟跨越了四十年。我的造访令她感动不已,但彼此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。老师没想到,那个一年级小女生还记着她,在她有生之年还能相见,我把怎样找到老师的奇遇讲给她听,老师用颤抖的双手,给我冲了杯冒着热气的日照绿茶,激动地说:“到家了,是家乡茶把你找回的。那年代没有手机微信,你家走后,我多次托人打听都杳无音信,你的父母都是那么好的人,还记得你常穿着粉红色小褂,扎着两个羊角辫……”没想到,老师还想着我过去的模样。
望着老师亲切的面容,往事不禁一幕幕涌上心头。我记得刚上学时,村民孩子的家中几乎没有表,老师根据当时的课程安排,传授给我们一个土方法,“鸡叫三遍后可起床整理,到校晨读,上完第一节课后,回家吃早饭”。由于学校离家远,我为了早到校还能受表扬,睡觉也不安心,一只耳朵要听着鸡叫,六七岁的我不等父母醒来,就悄悄起床提早步行走,顺道再上同学家,约合着小伙伴一起走。有一次鸡叫声声催,我误把月光当日光,竟坐在教室门槛上等了半晚上,寒风如鬼叫,吓得瑟瑟发抖。老师知道后,爱怜地说“你家有钟表,就不用靠鸡叫估算时间了,可以看表上学呀。”于是,她耐心教我钟表的认识,我心里温暖极了。从此,我也终于睡上了安稳觉。现在想来,觉得好笑又固执,但对孩子来说,老师的话比圣旨还重要。
师生情难忘,经过无数岁月的浸泡愈加清晰。一次中午放学,下起了大雨,条条水沟拦住了去路,老师披着蓑衣,戴着斗笠,挽着裤腿,把我们一个个背到了安全地带,等候家长接应。老师还把他的斗笠给我戴,说自己有蓑衣就行了,我分明看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,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。那时,我感到老师就像我的妈妈,我在心里说了声“老师妈妈,谢谢您!”但嘴上却不好意思,啥也没说。
我已泪眼朦胧,原来我们都没有忘却,彼此都在寻找,四十年沧海桑田,优秀教师的她一生阅历过多少学生的面庞,竟然没有忘记我。
三
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,往昔的离别,是为了今日更好的遇见。回来后,我心底还有一个向往,何时能到夏庄,看一看那里的变化,才能完成我心底的夙愿。
人生就是这么奇缘,不久前,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百名作家,来到家乡莒县,来到了夏庄浮来青旅游度假村举办大型采风活动,听到召唤后,我不远千里从江南一路北上,来到了这块久违的故土。家乡莒县历史悠久,莒文化与鲁文化、齐文化并称山东三大文化,大规模的莒国古城正旧城整建,从蓝图迈进现实,不久的将来,一座独具魅力的文化之城、留传后世的精美之城、意境优美的生活之城、业态丰富的活力之城,将呈现在人们面前。
当今的夏庄镇,早已旧貌换新颜,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校园优美,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”,有机浮来青茶园,如璀璨的绿宝石镶嵌在鲁南大地上。采茶姑娘们脸上挂着云霞,茶叶给农户带来了财富,日照绿茶“浮来青”被誉为“江北第一茶”。更让我惊叹不已的是,看到展区“南茶北引”的历史记载,我才知道,当年父亲在镇党委工作和任供销社书记时,也常蹲点在这片老茶园,和茶农、技术人员们一起同甘共苦,指导采购、供销、栽培、推广等工作,在几代人奋斗的“南茶北引”创举中,和普通劳动者一样,也默默留下了艰辛的汗水和足迹,如一片茶叶发出了淡淡清香。如今,我来到这片老茶园,也好似遇见了生前的父亲,他正伫立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,望着家乡茶业成功的传承发展,和当今如诗如画的家乡,与往昔老伙计们一起欣慰地笑着......
一茶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。四十年遇见同学情、师生情、故园情,结于茶旅情缘!我这人生段的四十年,也恰逢中国改革开放的四十年,祖国各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迁,在城市,白天绿树红花,夜晚流光溢彩,新地标不断涌现,不断刷新着高“颜值”;在农村,随着基础设施的完善和美丽乡村建设的深入推进,星罗棋布的休闲农业旅游项目,让四方游客流连忘返……新时代城乡的伟大巨变,就在我们眼里,就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中。
芸芸众生皆如茶,若无艰苦磨砺,风雨洗礼,怎能经受住生命的沉浮,散发出岁月的芬芳。四十年,情未了,缘犹在,爱依然......
作者简介:冯爱霞,笔名小雨,莒县人,现居浙江。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、日照市作协会员、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、浙江桐乡市作协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