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
还有一天,第一批90后就30岁了。对早就迈过30岁门槛的人来说,30岁意味着什么?而立之年,他们又都是怎样度过的?这些“过来人”,有什么想对90后说吗?我们组织了这一组“我们的30岁”,看看在那些60、70、80后们,在30岁那年都做了些什么。
对踏入30岁门槛的九零后来说,那是互联网伴随成长起来的炫酷岁月,他们在商品经济大潮里或随波逐流,或奋起弄潮,个人成长的足迹在时代的沙滩上深深浅浅,凹凸迷乱。
30岁,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莘莘学子来说,却是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很多人都有为了人生理想可上九天揽月的豪气并为之付出行动。
比如陈保亚。
陈保亚2016年5月在桃平羌寨 李贵平摄
陈保亚,四川德阳人,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主任,长江学者,曾师从费孝通先生研读人类学。多次实地踏勘滇藏川大三角。他在30岁那年,和另5位学界朋友冒险踏勘考察滇藏川古驿道,首次发现了茶马古道,此举震惊了国内外学界。
香格里拉深藏古道
1990年6月底,云南大学中文系青年教师木霁弘,在结束了对中甸县志汇编的调查工作后,风尘仆仆赶回昆明,马上约同是云大中文系教师的陈保亚等人喝酒,说有要事商量。
见面后,木霁弘说,前段时间,他和大学同学徐涌涛一道去香格里拉金沙江流域考察方言,在和当地人的聊天中,听其中一汉子说,他曾赶马从塔城的古道西渡怒江去过印度。木、徐二人大惊,连忙来到塔城。在那里,他们果然看到一条石缝里长满野草的小道,向深山延伸。这条小道仅一尺多宽,人迹罕至。
当地人说,顺着这条古路可以从维西往北去德钦,再从德钦进入西藏,最后到达印度。他俩越发兴奋,又来到一个叫塔村的地方,同样在山野里找到这样的古道遗迹。他们查阅资料发现,这个塔村很有历史,唐朝时,吐蕃和南诏的军队在此多次发生争战。战争结束后,南诏和唐朝军队把铁桥熔化了,铸成一座4米多高的铁柱,以表奇功。
北京大学陈保亚教授是茶马古道命名人之一。 李贵平 摄
更多的疑团,野草般疯长在他们的脑子里:那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必然会耗费大量兵力,那么,参战士兵、器械和辎重又是怎样运去的呢?莫非,真的有条神秘古道幽灵般存在?
木霁弘这一说,大家都有些兴奋。六个人彻夜长谈,深邃的星空点亮他们的探究之火。以后几天,他们阅读了大量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,越来越觉得有意思。一天晚上喝酒时,陈保亚忽然将桌子啪地一拍:“要不,咱哥几个去考察一下呢?”大伙一听,触电似的怔住了,马上也拍着桌子说好。
很快,一条形态模糊的“天路”,在这几个青年教师的脑子里嗖嗖勾画,类似如今一些愣头青看了鸡汤大咖的鼓动冒出说走就走的穷游念头,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算是一种潮流,人人都有为了人生理想可上九天揽月的豪气。
他们开始锻炼身体,阅读了很多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,制定了详细的考察计划。
出发前一个下午,他们六个人在云南大学一间单身宿舍合影留念。
那是一张不太清晰的彩色照片。照片上,散发着那个年头莘莘学子胸怀天下的青春气息:六人几乎都一脸稚气,有的好像还留着“山顶洞人”长发。左二穿枣红色藏服、紧抿嘴唇的瘦小青年,就是陈保亚。那一年,陈保亚30岁。
他们幽黑坚硬的目光,当然看不透山重水复间随时可能泛起的滔滔恶浪;他们嫩稚的肩膀,当然扛不起高山深谷随时可能倾塌的岩崩、泥石流……
1990年8月六君子在中甸县。陈保亚供图
跋涉中的生死经历
火辣的阳光,打在陈保亚、木霁弘、徐涌涛、李旭、王晓松、李林六张胸怀天下的脸上,催生了他们体内荷尔蒙的滔滔膨胀。1990年7月底,六个人迈出了一生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一步,他们拿着从中甸县志办申请到的6000元经费,找到马帮师傅笃羁做向导,每人赶着一匹马,驮着行李干粮帐篷,扛起两支步枪,牵上80斤重的德国黑背狼犬嘎丢,并携带指南针、药品、墨镜、防晒霜、帐篷等用具,怀揣朦胧的希望出发了。
计划线路是:从云南中甸(今香格里拉)往西北出发,翻越横断山到昌都,再向东翻越横断山到康定,再转西南下稻城回到中甸。他们想通过实地考察,来印证那条密如蜘蛛的古道是否真的存在,如果存在跟历史上的茶马交易又有什么关系。
这是一次惊骇之旅,遭遇各种生死考验,貌似成了后来好莱坞大片中的男主角。出门几天,才到滇北,他们就在荒山洞穴里看到一堆白骨和骷髅,也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。洞口,几只秃鹰扑闪着黑色的翅膀在空中盘旋,发出咝咝的尖叫,似乎在提醒他们此行不是那么好玩儿的。
的确,好戏在后头。
怒江大峡谷深处的马蹄印。陈保亚 供图
这年8月末,他们来到澜沧江畔一个叫竹卡的藏寨,刚才还阳光灿烂,转眼就电闪雷鸣。此时正是雨季,轰隆隆的雷电如一道火蛇咬破天幕,随即,滂沱大雨在疾风的怂恿下噼噼啪啪砸下来。大雨后,又是鸡蛋大小的冰雹猛砸下来。这时,前面有辆货车喘着粗气在湿滑的山路上疾驶,只听嘎嗤一声,货车左边的车轮爆裂了,发出浓烈的焦臭味儿,车身醉酒似的摇晃着往前扑,幸好被路边一坨巨石摁挡住,才没坠下五十多米高的河谷。这时,寨子里跑出一个老人,他捂着脑袋嘶叫:“要塌方啦,快跑。”
果然,一团巨石在前方隐隐响动,声音越来越大,山谷轰鸣,人的耳朵都被震得发麻。跟着,一股洪水也凑热闹似的倾注下来,迅速收拢几条支流,汇成一大股泥石流,将道路堵得死死的。这一切,就发生在六人的眼皮底下,距离不过七八米。他们拍马就跑,还好,若再晚点,不是被活埋就会被冲下山谷。
这时太阳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了。很快,他们瞅到30米开外的半山腰草丛里,有七八头野狼趴在草丛里密谋,看来想要打他们的主意。狼群发现自己暴露了,公然站起来排开阵势,吐着舌头,摇着尾巴,四处逡巡,竖起的耳朵被阳光勾勒出毛茸茸的光晕,绿幽幽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冷光。六人收拢距离,翻身下马,亮出手中的猎枪、匕首和木棒和野狼对视,故意蹲在地上,鼓起眼睛,做出一副以毒攻毒凶巴巴的样子。身边的德国狼犬嘎丢,也咆哮着甩动发毛要猛扑上去。这样对峙好一阵,狼群面面相觑,觉得这一票不一定玩得过。很快,头狼昂头嚎叫一声,带众狼撒腿儿跑了。
六个人也吓得不轻,心脏咚咚响,还彼此打气鼓劲儿:莫怕,山野里乱跑不得。嘴里说不怕,心头是悬的。
9月中旬,过了昌都,东去康定的时候,需要翻爬德格县境内雀儿山四五座5000米以上的雪峰,更苦不堪言。5000米以上的风雪是致命的,暴风雪越来越猛,天气越来越冷,山上寸草不生,如果随身没有带够烧柴,根本没法儿取暖煮食。那天一早,天边现出鱼肚白,他们从帐篷里爬起来,塞了点干粮就出发。前方的路,是一条穿越岩石的上坡路,上坡路之后又是下坡山石路,因积雪结冰变得特别溜滑。大风呜呜猛刮,冷雪扑面,他们拉着马匹一步步挪移,谁也不敢张口说话,一张嘴就会被砂子雪花灌得满满的。积雪最深处,几乎没及腰间。千沟万壑,白茫茫一片,很难分清哪是路哪是峭壁。更险的是,那些看似结实其实只是悬在半空的岩石,人和马若是踩进去必定会掉进万丈深渊。如果没有找到适当的露营地,因暴风雪耽搁了行程,天一黑就会困在四野茫茫、荒无人烟的路上……
若干年后,他们一想到在雀儿山遭遇的困境,就不寒而栗。
冒险之旅,一次次差点要了六个人的性命。但他们咬牙牵马挺进,事实上也没有退路。总算老天有眼,没把他们逼上最后的绝路。
1990年7月“六君子”在云南大学合影。左二为陈保亚。陈保亚 供图
他们最终发现了什么?
当然,这一趟没有白走。宽厚的横断山脉,安放了他们不安的青春。
在经过横断山脉高山峡谷时,他们发现,那里还保留着大量时代久远的古道遗迹,如众多的摩崖石刻、玛尼石堆,甚至石头上都有很深的马蹄印和“拐子窝”。
在左贡县东坝乡怒江之畔,藏民马夫飞渡溜索的情景让他们大开眼界。打着漩涡的急流上空横悬着一条绳索,绳索挂在两个山头之间,正好构成一个下坡。几名马夫系好安全带后,将被称为“瓦塔”的溜板挂在绳索上,瓦塔是一种用包着牛皮的带槽木环制成的溜板。把溜板挂到绳子上,就可以顺势渡河了——马帮是利用两个山头的高度差,靠溜板渡河的。这种横跨河面的绳索被称为“溜索”。过去,人们使用的是藤制绳索,民国初年后开始使用铁制溜索。马匹怎么渡河呢?马帮们有的是办法,他们将整匹马儿挂在溜索上,用绳索绑住马鞍的四角使马保持平衡,再将绑住马鞍的绳索挂到溜板上,马就嗖嗖嗖顺着溜索渡过去了。从远处看,耷拉着四肢吓破了胆子的马匹渡河的景象,就像飞行在空中一样。还没等马完全抵达对岸,溜索就会因马的体重而下垂,挂在溜索上的马开始摇摆不定。这时先过河的马夫就会在溜索上拴一条小绳儿,将小绳往后拉并保持平衡。这样,溜索就能重新绷直,马也能安全渡河了。
他们发现,在横断山深处,比如德钦县以西的偏僻山村和草原, 老百姓对内地知之甚少,但许多人居然能讲娴熟的西南官话,这俨然是当地的流行语。他们分析,这可能是因为古道上来来往往的马帮足够多了, 才使语言和文化得以侵染影响,比如一句“你喝茶没有”,可以从云南、四川一直问到西藏,甚至尼泊尔等地的人也听得懂。这是从语言角度,见证了当年茶马古道的繁荣。西南官话,是从明代开始,因移民西南逐渐形成的官话方言,主要分布在四川、重庆、贵州、云南、湖北等地。
他们还目睹了前往拉萨朝圣者的藏民,“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踽踽而行,有的将全身投匐在地,磕着等身长头前往心目中具有极神圣意义的拉萨,他们磕得四肢溃烂,面额鲜血淋漓,但眼睛的虹彩中却充溢着宁和而确凿的信仰之光。”六人中的李旭,在2004年出版的《九行茶马古道》书中,这样深情写道。
他们看到,古道沿途的驿镇中,多个民族经过长期密切交往,渐渐融合在一起,成为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、血浓于水的民族大家庭。这是高蹈在历史天空的一片动人光焰。
“茶马古道”由此命名
“3个月后,我们狼狈不堪地牵马回到昆明,但心头还是蛮高兴,路上有些趾高气扬。记得那天下午,街上有人挤在一起看电视剧《射雕英雄传》,瞅见我们几个脏兮兮的样子,眼睛都瞪圆了,以为是洪七公派来开丐帮大会的:个个衣衫褴褛,干瘦得像被人丢到洗衣机里甩过似的,头发蓬乱得像鸡窝。
这是一组用亿万个脑细胞和肾上腺素鼓捣出的数字:上百天时间,六个年轻人步行2000多公里,翻越几十座4800米以上的雪山,跨越金沙江、怒江、澜沧江等50多条激流险滩,收集记录滇藏川大三角地带语言文化、地理风俗等近百万字资料,拍下3000多张纪实照片,录存上百盘民间故事和方言的磁带,采集上千个实物标本……
六个人于1992年发表了关于茶马古道考察和研究的第一篇论文《论茶马古道的历史地位》和第一本专著《滇藏川大三角探秘——茶马古道研究》。“茶马古道”这一特殊的名称,开始在文献中迅速传播。
由于这是国内外首次使用茶马古道这一概念,六个人,也很快被学界称为“茶马古道六君子”。
光阴荏苒。十多年后,“六君子”中的王晓松不幸因病去世,木霁弘在云南大学中文系,李旭在云南社科院,徐涌涛在玉龙雪山管委会,李林在云南迪庆州发改委,陈保亚在北京大学中文系。
“真的想念他们,想念那个年代。我觉得,那个时候,青春就是一壶烧酒,直愣愣仰头就喝,让人热血贲张。”陈保亚说。
“六君子”对中国人自己发现茶马古道并提上研究高度,具有里程碑意义。
2004年,中国第五代著名导演田壮壮导演的中国首部高清纪录片《茶马古道系列之德拉姆》,在全球公映,引发震惊。
那以后,国内外专家、学者、游客,纷纷沿着他们具有里程碑作用的足迹,踏上万水千山,寻找那条神秘古道。
茶马古道,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“天路”?
简单说,茶马古道起源于唐宋以来“茶马互市”的习惯,是古代(主要是明、清两代)以骡马运输茶叶的古道。因为,生活在川藏地区的人们,饮食中有大量的肉类和奶制品,需要饮茶来帮助消化,缓解身体不适。而中原地区由于战争、征发劳役等原因,对边疆地区良马的需求量也很大。两者互补,“茶马互市”应运而生。常年往来的贸易通道,便成了后来震惊世界的茶马古道。
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文/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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