猪
小时候,家家户户养猪。学校养,单位也养。
学校办有小农场,种菜种蔗兼养猪。猪养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,两个学生一组轮流喂养,并负责打扫猪圈卫生。学校养猪好像勉为其难,后来就不养了。单位圈养生猪,一直到2000年左右都还存在,食料主要来源于饭堂的泔水和剩饭剩菜。春节前猪分肉,颇有过年的气氛。
那时候,普遍的还是家庭养猪。家里养一头猪,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年尾卖猪,再买回小猪苗,要养足整整一年。这一年里,与猪有着不少的纠葛,是农家生活里的重要内容。
猪的胃口大,一日三餐不喂饱它,则家无宁日。所以,要备足饲料:番薯、番薯叶、芋秆叶、时菜(包括野菜)叶、糠,等等。要放在大镬里煮熟,再铲出来放进大盆里发酵,质地软滑了味道酸甜了,猪就喜欢吃。煮热泔水,拌进上述熟料,便成了潲食。潲调稀了,嘴尖的猪就不高兴,用长嘴巴伸进猪槽底下来回地打捞,咕嘟咕嘟地喷着水泡。喂猪这种家务,一般由奶奶来做。见到猪挑食,她就骂个不停,一巴掌打在猪的嘴巴上,然后在猪槽里撒上一层“肉糠”,猪急忙吸食带有“肉糠”的潲水,吱吱有声。这种“肉糠”是带有米皮的细嫩的糠。如果用“大船水”(鱼汁),也能起到同样的调味作用。
猪都是放养的,可在村里村外自由溜达,到时到候便会跑回家里吃潲。所以,执猪屎是家家会做的工作,用作有机肥料。一般情况下,吃饱了,猪就心满意足地躺在走廊的角落里睡觉。但猪也有各样的脾性,遇上一头有性格的猪,会有伤脑筋的事情。比如,它溜出去踩踏了某家的菜园,或者为了偷吃薯块而毁坏了番薯地,菜园主便一边追打,一边告上门来。那时,谁家养的禽畜,大家都能认得的。有了这样的突发事情,奶奶就连忙向来人赔礼道歉,气乎乎地说:“我去了它!”手持竹枝便去寻找那头调皮的猪。猪在前头逃,奶奶在后面追,骂声不绝,像是在教训一个干了坏事的小孩。
如果养上了小公猪,那就要在其未发情之前做阉割手术。上门阉猪是当时一项常见的营生。阉猪佬肩搭布袋,里面装着简单的手术工具,走村串户招揽生意。阉猪时需要屋主帮忙,把嚎叫着的小公猪吊在墙上,固定好,然后阉猪佬眼明手快,一下子就割下了小猪的丸子。交了工钱后,阉猪佬吩咐近几天要给小猪喂点粥,增加营养。
近年关的时候,要卖猪了。卖猪所得,是家庭一项重要收入。一年来,从猪苗,小猪,到大猪,猪就成了家庭的一个成员。卖猪的这天,家主把潲水调得稠稠的,还拌上了白粥,备足“肉糠”,让猪吃得饱饱的,肚子滚瓜溜圆。这样做,是为了增加重量,更是表达了主人一种难以割舍的复杂心情,像是饯别远行的亲人。
鸡
个别家庭是可以不养猪的,但鸡必须要养的,只是养多养少的问题,多者二三十只,少者也有几只。当时不存在上规模的养鸡专业户,没条件也不允许。
鸡对于农家来说,是不可或缺的。平时难以吃上鸡肉,但逢年过节必须要有的,人要吃,重要的还是用来祭祖拜神。
鸡好养。朝鸣出笼,觅食于野,薄暮归栖,是农家特有的风景。时有剩饭剩粥,拌上糠,是鸡的美食。夏秋两收时节,是人们忙碌的日子,也是鸡的好日子。一大早,奶奶就挑着两竹笼的大鸡小鸡来到沙岗的打谷场边,把鸡放出来,让它们去啄食稻草上漏脱的谷粒。傍晚,再去把鸡赶进笼子接回家来。鸡是有灵性的,不会走进别家的笼子。难辨认的是雏鸡,家主便用红汞水涂在小鸡身上的某个部位作为标记,对此各家也是有默契的。我们小孩子在这个时候也不闲着,忙于在收割完了的稻田里及沿路上捡拾遗穗,往往收获还不少,都拿回家里喂鸡。
鸡也难养。遇上瘟疫,有了疫情的鸡,一只传染给另一只,一家传染给另一家,很快整条村子就有不少的鸡屙白鹤屎,头蔫毛耷的。即使如此,不少人家也舍不得丢弃,赶紧烧水鸡,把鸡肉特制成“生姜白酒炒鸡”。这味当时特有的佳肴,味道还真香,比现在的“爆子鸡”还好吃。
从小我就知道,鸡有各样的叫法,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。鸡项,是指未生过蛋的小母鸡,即少女鸡,体态轻盈,面容姣好。线鸡,是被阉过长大了的鸡,羽毛丰满漂亮。鸡项和线鸡肉质鲜嫩,是最能上桌面的美食。生鸡,即是小公鸡,叫童子鸡较贴切,生性好斗。鸡公是专门司晨和配种的,鸡乸则是养来生蛋和孵育小鸡的。
在农村长大的孩子,没有不熟谙鸡的习性的。鸡特别勤快,小鸡扒食、雄鸡报晓、鸡乸护雏……“都鸡叫三遍了,快起床啦!”农家的母亲都是这样教子的。那时候,听见鸡啼,不论我起得多么早,在曙色的朦胧中,总会看见母亲在厨房烟雾掩映中忙碌的身影,灶膛的火映红了她的脸庞。
狗
在农村的家里,我们从来没有养过狗。不只是我家不养,整条村子的绝大多数人家都是不养狗的。在我的记忆中,曾经养过狗的也不过是两三户人家。至到现在,村里养狗的人也不多。乡下怎么可能不养狗呢?对爱狗成风的今天来说,还真是让人有点费解。
我可能无法解开这个谜,但小时候有关村里人如何对待狗的所见所闻,或许能找到参考答案。
那时候,物质匮乏,村里人普遍吃不饱。狗喜欢吃肉吃骨头,这些好东西人都没得吃,哪还有狗的份?记得有的家庭难得买回来一块猪油囊,金贵得很,用来反反复复地擦镬,靠一点儿油星来炒菜,擦得变黑变焦了也舍不得丢弃,挂在高高的椽子上,防老鼠防小孩偷吃。如此看来,养狗是不实际的。
关键的还是人们对狗的态度。大家普遍认为狗是凶物,会伤人。看见狗了,可以随便追打、围捕,把狗打伤打死了,还不让你说理,因为理在打狗人这边。
狗喜欢吃屎,村里人都认为狗是不洁之物。讨厌一个人,习惯骂他“喂狗”,翻译成现在的口头骂语,就是“你去吃屎吧”。
对狗如此,对狗肉也是惧三分。狗肉是绝对不能摆上桌面的,甚至不准带进家里来。偶尔弄点狗肉来吃,就搞得神神秘秘,必须要在外面吃,或者偷偷地蹲在家门口吃。要用准备废弃的砵头盛狗肉,用随手折来的树枝当筷子。吃完了,就赶紧把砵头和筷子远远地扔到荒野里去。大人都说狗肉有“畏”,玷污屋宅,冲撞神灵。这个“畏”,其意不同于“毒”,亦有别于“邪”,可意会而不可言传。
如此不待见狗,是不是我小时候乡下的一种古风呢?
猫
猫的待遇要比狗好得多,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。谁家能养上一只好猫,看见的人都赞。猫喜欢吃鱼腥,我们的村子近海,家里经常吃鱼,剩点鱼肉鱼骨喂猫,不是难事。
重要的是,养猫防鼠。农村卫生差,老鼠就多。每家都要储备谷、豆、糠、番薯、蔬菜等等,如果没有猫来看守,老鼠就肆虐横行,吃光搬光毁光。猫独立不羁,少依赖人,因而也好养。“朝喂猫,晚喂狗”,晚上都不喂猫的,否则它肚子饱了就不想去捉老鼠了。
我家里一直都养着猫,大猫生小猫,小猫又生小猫,往往猫儿三代同堂是常有的事。小时候与猫朝夕相处,玩猫逗猫是经常的娱乐活动。
小猫好玩。看见有孕的猫乸频繁出入柴房,就知道它要抓窝生宝宝了。夏天,猫乸喜欢把小猫生在高高的稻草顶上,冬天,则挖一个深深的草洞做产房,里面暖烘烘的。小猫一生来就接触人,未开眼先熟悉人的味道,长大了就会与你特别亲近。
小猫会跑会跳的时候,就特别调皮,除了吃奶睡觉,就是游戏,你追我赶,抱成一团。猫乸往往在这个时候传授武功,捉来一只活老鼠让小猫玩耍。老鼠吓得不敢动,小猫就上前拨一下,老鼠想跑,就跃上扑抓。如果老鼠逃出了小猫的控制范围,猫乸就扑上去重新把老鼠捉回来。就这样,小猫从小练就了一身捉鼠的硬本领。我们小孩子喜欢和猫玩在一起,捉来昆虫或者檐蛇(壁虎)让小猫耍弄,在木头枪架上安装一个小胶瓶做成水枪来射猫。猫怕水,打得它们个个抱头“猫”窜。
从小喜欢猫,就知道什么样的猫是好猫,什么样的猫是懒猫。昼眠夜出,好奇好动,擅长爬树,并且双眼有野性,体型匀称稍长,趾垫棕黑,这样的猫肯定是捕鼠能手。猫暮出早归,为了方便它们捉老鼠,每家每户的每一个门口都留一个“之”字型的猫洞,它们随时都可以出入家的任何地方。这是猫才有的特权。
说了这么多猫的好处,但猫也有不好的地方,比如嘴馋,偶尔会偷腥。再比如,猫喜欢磨爪,把家里的桌脚台脚都扒得花花麻麻的,门框两边还扒出了两大块凹痕。气得奶奶一见到猫磨爪就骂就打,后来父亲用了两块铁皮镶嵌在门框上。
猫发情的时候,声振屋宇,热烈,凄厉,让听了鬼故事睡觉的小孩感到恐怖。我们把猫谈恋爱叫做“喊花”,说得多么文雅而神妙。
猫怕冷,冬天喜欢钻进灶膛里取暖,脸上身上沾着黑灰,成了“邋遢猫”。其实,猫是最爱干净的,经常用舌头、手掌洗脸擦身。它们不随意大小便,总是找一个偏僻的沙地来解决,先挖一个小氹,完了还认真负责地把排泄物埋好。
这些,都是猫的天性。小时候的猫是天然的猫。现在,城里也有人家养猫,有的是当成宠物来养的。但当我看到一只猫被绳子拴在门口,那样子有点变态,心里就堵得慌,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
作者:关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