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从何时起,闻香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点缀。拿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”来套用一下,我算是“近香者悦”。
十多年前,一位经营植物芳香精油的朋友,给我送来玫瑰、柠檬、薰衣草等精油让我试用。睡前,洒几滴到睡衣的衣领,便可以枕着香气入眠,就算白天经受了多大的压力、劳顿,在香气氲氤的氛围中,总能愉悦安眠。出门在外,洒上几滴到衣领或者手背,不但能愉悦心志,还可以提神醒脑。不过,植物精油的芳香气息虽然自然纯粹,让人闻起来舒服愉悦,但由于蒸发得快,香气会很快消失。
正当我为此而感到美中不足时,一位经营沉香产业的亲戚向我推介了沉香精油、沉香薰片等。沉香,作为众香之王,它的香气自然、醇厚、淡雅、甜蜜,久闻而不腻,最难能可贵的是,它的香味持久而内敛,能安神宁静。取沉香精油滴一两滴于小手帕中,放于枕边,它会让你数晚愉悦安眠;洒一小滴到衣领,它会留香数日,就算衣物被洗涤过,仍会余香袅袅……所以,相对于其它植物芳香精油,沉香的香气更加让人愉悦着迷。
后来,又有一位喜欢闻香的朋友向我推介了古法香膏、香囊、线香等合香。合香的香气,内涵更加丰富细腻,浓淡相宜有层次感,让人觉得清雅悠然。
在时光的夹缝中,偷得浮生半日闲,到静室一隅,插亮电香薰炉或者点燃线香,望着清新腴美、舒缓从容、绵绵迂回的香烟,好像听到婉转温柔、软糯细腻的昆曲在耳边环绕,立感身心宁静、了无挂碍。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冥想,与时空交融,捕获丝丝缕缕或近或远的自然气息,让灵魂中的浊气在这一刻沉淀自净,身与心不由变得愉悦轻盈……
在我看来,生活如果没有了这些香味,就如同一束鲜花没有了叶子、一部电影没有音乐一样单调泛味。闻香虽然不属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日常生活的刚需,却能把自己从庸常烦琐中抽离出来,达到想要的精神境界。
木子说:“人生在世,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。”生活,不应仅仅是活着。有品质的生活,不单是物质的丰盈,而应以自己的格调和审美情趣,把庸常的生活过得诗意有趣。
在中国历史上,最早的“香事”记载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。且看屈原《离骚》:“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”。扈是披的意思,江离即川芎,川芎具有浓烈香气,且留香较长;辟芷是白芷,是芳香极烈的香料;纫的意思是缝制,秋兰是兰花的一个品种,香气清洌、醇正。整句诗的意思是:“(我)随身携带着川芎和白芷这些香味浓烈的香料,或把香气清洌的秋兰缝制在香囊里。”可以想象,诗人以这幅行头行走江湖,所到之处,必是暗香浮动。假如你穿越到春秋战国时期,迎面走来一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香气的男人,那他一定就是文雅、高贵、卓尔不群的大诗人屈原了。因此,有人说,屈原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制香大师。
在宋代,不但佛家、道家、儒家提倡用香,而且香也成为坊间百姓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。人们在居室厅堂里熏香,在各式宴会庆典场合也要焚香助兴,因而产生了专门提供焚香服务的行业。人们消费各式各样精美的香囊香袋挂饰,就如同现代人消费洗发水洗衣液一样司空见惯。人们在制作点心、茶汤、墨锭等物品时也会调入香料;集市上有专门供香的店铺,人们不仅可以买香,还可以请人上门制香;富贵之家的妇人出行,常有丫环持香薰球陪伴左右;文人雅士不仅用香,还亲手制香,并呼朋唤友,鉴赏品评。为此,宋朝涌现了许多制香大师,以及写着咏香诗文和爱好熏香的士大夫,其中,苏轼和黄庭坚在中国香史上就留下了不少香方以及唱和香方的诗作。元祐年间,苏轼、黄庭坚二人以黄庭坚酬答别人送的香品(帐中香)为引子写了《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蜡香》,接着苏轼写和诗:《和鲁直韵》,黄庭坚再以《次韵答子瞻》对和……可以想象他们一边品香,一边喝酒、一边吟诗的场景,是多么情趣馨香,令人羡慕。读苏轼的《子由生日,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》可知,苏轼在弟弟苏辙生日时,送出的寿礼也是香品。这些写实而诗意丰盈的诗,把他们那种出尘脱俗的雅士生活呈现于读者面前,让我等现代人对宋朝士大夫那种精致文雅的生活羡慕不已,也让我们得以窥见宋朝香文化的繁盛与普及。
有人把北宋张择端的风俗画《清明上河图》放大30倍,可以看到北宋都城东京(又称汴京,今河南开封)街市中有一家叫 “刘家上色沉檀拣香”的香铺,售卖多种名贵香料。由此可证,香,确已浸润于宋朝人的日常生活中。
其实,对于宋元明清的文人来说,闻香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从苏轼出神入化的咏叹,到《红楼梦》丰富细致的描述,这些时代的文艺作品对香的描写可谓俯拾皆是。
晚清以来,连绵不断的战争和政局的长期不安以及西方社会思潮的传入,使中国的传统社会体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,品香用香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种“奢侈品”,同时,近现代社会的持续动荡,不仅极大地影响了香品贸易和制香行业的发展,也使中国人失去了熏香怡情的闲情逸致。
而在日本,香道却被传承发展得相当出色。其实,日本的闻香习俗源于中国,中国古时就有的焚香沐浴、妇女使用香袋和寺院焚香祭祀等习惯,日本先人将这些习惯照搬回去,在传承中不断创新,从而形成了现在这种具有强烈仪式感的香道。日本的香道、茶道和花道一起,并称“雅道”,是日本人追求生活艺术美学、重视生活细节的有力依据。
我曾在明朝人写的香学经典《香乘》的自序中读到作者周嘉胄的自我调侃,他说“余好睡嗜香,性习成癖,有生之乐在兹……马首拥红尘者不乐于炉中碧篆……”深有共鸣。
周嘉胄之爱香,爱得痴迷彻底,爱得令人敬重。因为爱香,他读遍古往今来有关香的著作,举凡香品、香事、香器、香文,他无不涉猎,并进行细致研究,乐此不疲。而且集二十年的时间精力,搜集历代香谱、香方和香文化典故,写成二十八卷香的历史,最终编成集中国香文化之大成的著作——《香乘》,实在令人起敬。
我之爱香,只为闻香那一刻的美妙感觉。步入中年之后,心境日趋平缓,激流飞溅的时刻已成了一道渐行渐远的风景,就是内心的一丝喜悦涟漪,也需要有合适的机缘兴波泛澜。生命中的七情六欲,犹如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——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,但闻香,能让我享受到生命中或浓或淡的愉悦。
作者:冯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