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中的牛是农家人的宝贝,是耕田人的好帮手。耙田、犁田、犁地种番薯、犁晒霜、推磨……几乎所有的力气活都离不开忠厚老实、吃苦耐劳的牛。牛是稀罕物,记得刚分田到户,村里很多农户都买不起牛,我家也一样,一到农忙,只能一家大小扛着锄头、铁耙,在自家责任田地上掘田、锄地。那时约摸八九岁吧,叉开双脚踩在水田里,学着大人的样子,双手握住高高举起,往下锄,锄头无力地跌下,顿时水花四溅,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。再接着来,一次,两次,终于学得有点样子了,却早已腰酸背痛,嫩嫩的小手掌也起了泡泡,只好扶着腰,拄着锄头柄踹粗气。广阔的田野一片闹腾,插秧的、抛肥的、犁田的、汲水的……忙得热火朝天,吆喝声、谈笑声、水声等,奏一曲耕种的交响乐。尧叔的吆喝最撩人。只见他一手扶犁,一手甩牛鞭,“嘿”地一声,前面的大水牛迈开大步,它颈背上拉着的那把犁也向前移动着,一块块滑腻的泥条翻出水面,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,旋即浸润进水中。我羡慕地看着:有牛,真好啊!
后来我家终于有了一头老牛,是我家和炳叔家合伙买的。那时家里一贫如洗,我家的几个钱再加上炳叔家的,也只够买头便宜的老水牛。老牛确实是老,身子仿佛老树皮,颈背上的茧特别高,走起路来,瘦骨嶙峋的身子上突出四个骨头,在前后左右摆动。没有人告诉我它究竟多少岁了,也不知道它究竟耕作了多少田地,更让我失望的是父亲和炳叔不准我们像其他家小孩那样,骑在水牛身上招摇在村子里、乡间小路间,享受不了“牧童骑黄牛,歌声振林樾”的那种悠然。
可父亲和炳叔就把它当宝,说牛是庄稼人的好帮手,要好好养护。确实,老牛犁田耙地任劳任怨,无论劳作多久多累,从不发脾气,我们两家的田地全靠它。每当农忙时节,父亲总是要弄上稀饭、番薯等好吃的喂给老牛,给它增加营养;北风呼啸的冬季,父亲和炳叔又找来棉花袋,精心给老牛制作了厚厚的外衣,盖在老牛瘦弱的背上,还铺上厚厚的稻草给它作床垫。
那年开春,老天爷一反常态,黑着脸暴雨冷风日夜不歇地下了几天,田野是白茫茫一片,池塘灌满了水。“一犁春雨破春耕”,雨刚缓会,炳叔也牵着我家那头老牛往田头赶,他要把靠近池塘的那块田弄好下秧苗。当炊烟徐徐地从烟囱冒出,在瓦片间飘忽,邻居棉叔急急地来告知,说我家老牛跌倒在塘基上,爬不起来了。父亲的脸霎时变得冷峻,吆喝着带我们飞奔出门。忐忑着刚进池塘,便已见靠近稻田那边的塘基已围满了人。踩着泥泞的基地趔趄过去,人群中,炳叔正在无限懊恼:连续下了几天大雨,这塘基原来踏脚的坡阶松动了,老牛一脚踩上去,没力气撑住,滑了下来,挣扎了几次,就动弹不得了……透过人群,只见我家那头老牛牢牢跌坐在稻田与塘基之间的沟渠里,沟渠已被折腾成浮泥,老牛大半个身子就浮在泥浆里,露出头有力无气地呼气,两只浑浊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前方。一直折腾到黑夜,父亲请来了村里所有的青壮年,找来担架麻绳才把老牛弄回牛棚。
后来老牛究竟卖到了哪里,我不知道,只是很怀念,那头一直劳苦到不能动的老牛。
没有老牛的日子,农忙时节我们又得当牛。农耕时我们又顶着烈日举起锄头,大块的土地就请尧叔的牛来犁田耙田。这样熬过几年,拖拉机驶进了田地里。我们曾经好奇地围着那“轰轰”作响的神奇机器,从村道上一直跟到田基旁,那是用拖拉机的车头,装上一个很多曲柱形的耙,一共三个轮子,司机就坐在一个刚放得下屁股的小盘凳上。拖拉机驶进水田,“轰轰轰”转一圈,又硬又实的田地就被搅得稀巴烂了,比大水牛又犁又耙省事得多。
后来我家再没有买牛,村子里就只有尧叔家的水牛了,耙田插秧的都是拖拉机,下秧苗什么的小面积耕作就锄头出力或者请尧叔的水牛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尧叔家的老牛老了,尧叔也老了,小村子里没看到牛了,只是偶尔会在附近一些小土坡上看到散落的牛。
去年一个晴日,路过阳春,看见一位农民伯伯,扶着一架割草机大小的机器,在地里深耕,非常灵活便捷。友人解惑:那是微型耕田机,会耕田,也能耙地。我们啧啧赞叹:人类真聪明,不禁把自己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,还解放了牛!
确实呀,新时代的牛,也乘着改革的春风,过上了悠然滋润的好日子。
晨曦万缕,东风和煦,赶在从城区回平冈镇上班的路上,又到了那一片碧绿的草地边了,我习惯地向那一片葱绿张望,眼前的画面使我双眼亮堂起来,一副和谐的牛鸟图,让人的心瞬间柔软:薄雾弥漫的绿野间,一头水牛伏在草地上悠闲地望着远方,一只雪白的鸟儿,也许是白鹭吧,又或者是白鹤,正停歇在宽厚的牛背上,活像一位小妹妹在向大哥哥撒娇,又像小妹妹在为大哥哥挠挠痒痒。另一头水牛则卧在草地间的一个水坑里,三只雪白的鸟呈三角形围绕在它身旁,娇小的鸟儿并不惧怕庞大的水牛,水牛侧着头,悠然地摇着尾巴,也不欺负这嫩俏的精灵,也许,它们正在呢喃细语,互相问好,或是诉说昨夜闲适而美妙的梦呢。广阔的绿草中,耀眼的白绕着乎乎的黑,诗意点缀在天地间,温馨在这片天地间氤氲。
车子再向前,另一副牧牛图很快映入眼帘:大大小小的一群牛,约二十多头吧,黑的水牛黄的山牛,各有风姿,正徜徉在绿意盎然中,专注地吃着草,不理会公路上疾驰的车辆,也不理会尖锐刺耳的汽笛声,如一群两耳不闻窗外事苦力攻关的学子,聚精会神地做着功课:把肚子吃得饱饱的,不负这阳光明媚,不负这草儿肥。
近年,野外放牧的牛儿多起来了,这不是吗,国家实施精准扶贫以来,地方对一些贫困户采取政策资金的扶持,给一些贫困户购买牛来牧养,帮助其脱贫致富。一次下乡了解扶贫户情况,家里找不到人,再找,远远望见田基上的身影,一顶草帽,手牵着一头水牛,后面三两头黄牛跟着,漫步在旷野间。驻村干部介绍,由于扶贫对象年纪大了,体力活干不了,养几头牛再适合不过啦,每天伺候牛儿吃饱、养膘,不出意外的话,就能挣几个钱补贴生活。
我的思绪仿若又回到儿时,晚霞万丈,辉映在小村庄,年少的我牵着那头疲惫的老牛,走在回家路上。如果,那头老牛活到现在,就不用那么劳累,那么狼狈不堪,它一定也会羡慕现代牛的舒畅生活吧。
作者:敖惠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