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雾略见光亮的清晨,露水打湿的乡间土路。父亲肩上专用的短小扁担,挑上装满鱼网的圆形鱼篮和木质月牙船出门,今天的捕鱼地不知是附近哪条河流哪片塘……参军后很少回到故乡新河小镇,在离别二十三年间的无数次回想中,这样的画面便时常在脑海清晰浮现。
月牙船是故乡传统的捕鱼用具,面呈椭圆以减少水波阻力,长两米一,中部最宽处八十公分,两头为对称式翘起状,无头尾之别的设计初衷主要为方便渔人使用,且当坐于前端俯身近水面下网时,可提升浮力不易进水。安徽老家方言称这小船为舀子盆,我总觉得像极了“弯弯的月儿,小小的船,小小的船儿两头尖”的儿歌描述,便一直美其名曰月牙船,既形象也好听。
小镇静寂于江南一隅,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的景色自是有的,而我所深刻记起的却是多水而鱼丰——除道路、田地、房屋外,放眼处便是狭长绵延或短小面窄的河流水塘——微风泛起,波光粼粼,生机盎然。世代以耕作传承的乡亲除种植水稻、棉花、小麦、花生这些农作物外,一年中再难有其他什么收入,这片片水域及其所生养的丰富鱼类便成了大家的共同财富。
童年记忆中,父母亲种着十多亩地,虽每日起早贪黑,但受制于落后单一的生产方式,家境生活与村中其他家庭一样比较贫困,饭菜中能有块肉只是每次端起碗时的想象,现实改善伙食的机会往往只能等到捕鱼季,所以年幼又嘴馋的我就总盼着。
每片水域依就近原则为附近村民共有,捕鱼的日子自是集体商定的,平时大人们都忙着似乎永远干不完的农活,故一般只到过节前才张罗。其中,春节前捕鱼那天尤其热闹,虽是隆冬腊月——这不单是一年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捕鱼行动,渔获的数量质量也将直接决定着各家各户年夜饭桌上的近一半主菜。
上午,村中无论男女老少大都早早齐聚在岸边,老人们遇见了不免浓墨重彩地说几件旧年捕鱼场上的新奇事,忙碌的大人们有了平时难得的寒暄闲聊机会,也不知说起何事而不时大笑,活泼的农家孩子们则成群地沿着河岸边追逐嬉戏……
在这充满多重和弦的前奏下,准备妥当的父亲与其他七八位渔人隆重登场,先是提着月牙船帮上半圆形铁耳将其缓缓放下水,再将装着鱼网的鱼篮、划水用的两支木挠及一张四方小凳依次放入,尔后在左手压船帮的同时右脚站入,再右手扶另侧船帮让左脚踏进,如此便平衡流畅地完成了登船过程。坐下稍作调整,便一手一支木挠向河中心划去。这时,岸边原本围聚喧闹的人群会逐渐安静下来,像一场舞台演出正式拉开帷幕时的台下观众——静默等待。
船至水域不同处,所下鱼网大小不同。对应鱼的不同生活习性,鱼网有沉底、中入、上浮三类,每类又按网目可插入的手指数多少区分标准,插一至插十都有,数字越大网眼越大,上的鱼也更大。月牙船小巧,机动灵活,但捕鱼时能带上河面使用的网不多,数量限制下,提前选带合适的鱼网考验着每位渔人的专业——父亲无疑是这其中的佼佼者,十岁时跟着爷爷等老辈人入江下河,对江南水域的鱼情掌握及实践经验都特别丰富,因此每次大规模捕鱼前,同行渔人总要向他询问、请教或商量带哪套鱼网合用。
网在下水前已整齐理好,下网时父亲左手拿穿着鱼网的竹楔,右手举着木桡从染成红色浮漂记号的网头开始,一节一节地将其挑至水面,底部的铅坠便会将鱼网慢慢沉入水底,古人所说“举网以纲,千目皆张”在实际的捕鱼操作中并不使用……河中心、拐角处,父亲各下了三条插七和插八的网,待其他人都下完网,便一起配合着左右摇晃起月牙船,同时用木桡敲击船帮制造声响,从各个角落将鱼儿往下有鱼网的地方赶。
约莫半小时后第一次起网,岸边瞬间骚动起来,人群分别向着一条月牙船驶去的方向移动,争取第一眼看到上鱼情况。每到这时,我都激动地冲着父亲的船向跑,尽可能近距离地看清:父亲用木桡挑起浮在水面的竹楔,右手边轻轻划动S形以保持低速直线前行,左手侧一节节地过网……草鱼、鲢鱼、鲤鱼等各色鱼便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跃至水面船头,然后被父亲摘下放进篾制的鱼篮。父亲的技术也在此时最能直观地体现,不仅是摘鱼动作熟练迅速,往往网还没过一半,能盛七十斤的鱼篮便已很满,只得先回岸卸下再返回。此时,围观人群中就不时出现夸赞之声,既赞赏父亲的出色捕鱼技能,也惊奇今天丰富优质的渔获。没谁知道,那一刻我的心里也跟着美滋滋的——那是父亲给予的骄傲。
对幼时的我而言,最期待的还是捕鱼结束、各家按人口多少分得自家那份鱼以后,那是父亲作为劳动者的薪酬时刻——村里会留出一堆鱼给当天所有捕鱼人。脱下齐腰深的雨裤、收拾好鱼具、简单洗下满是鱼粘液的手,父亲他们便聚一起分享成果。几个人参加就凭目测平均摊成几小堆,每堆定个数字写纸条上抓阄。鱼体大小各异,目测出的每一堆多少会有鱼色和重量上的差别,其他渔人因钦佩于父亲的技术及指挥,总是让他先挑,父亲推却不过,便说:“我家四子随便选个吧!”这哪能随便,常抓这阄的我眼可毒着呢,早在大人谦逊推让间就瞄中了最好最大的那堆。
童年如此热闹欢娱的场景毕竟不常有,更多的日子里,父母亲只是重复着早出晚归的田间劳作——而我有时发呆了就想,那些鲜活的鱼儿现在水中是怎样的无忧无虑,啥时候再能捕上几条。
父亲虽是地道的农民,但为人热心、行事大方,在当地颇有威望,加之捕鱼技术早已名传乡里,所以邻近哪个村落或哪家私塘要捕鱼了,都会首先想到来请他,规模较大的也由他来召集其他渔人参加。偶尔老家在接连大雨后,部分河泽连成一片,父亲便从屋后的塘边下船,驶向远处那条没有归属的野河沟里捕鱼——小鱼虾留家里做菜,大些的到集市上卖了换些日用品。
“扁担、鱼网、鱼篮、月牙船,父亲从清晨星星眨眼的时候出门,又在夕阳落后星星露脸的时候归来……”
父亲在半个多世纪的捕鱼生涯中,应经历了诗中江南几乎所有的美丽渔景,但我知道他从未有过“遥知未眠月,乡思在渔歌”的多愁善感,也没有“风鸣两岸叶,月照一孤舟”的孤芳自赏,更没有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”的浪漫情怀——他所牢记牵挂的不过是给家人碗中或生活带来些许变化。
近些年,老家生活条件越来越好,而年逾古稀的父亲在坚持种七亩地的同时,仍接受着捕鱼邀请——不惧披星戴月,斜风细雨不归。那天,视力极佳的他在和小孙子通完视频后,悄悄告诉我:“四子,我买了些江木,准备再置办条新舀子盆,原来那条漏水,上几遍桐油都不管用了。”我忽然有了孩提时的那份骄傲与兴奋:“船两头要做得比原来那条尖点,划得快……”
“都多大年纪了,你还鼓励他做船捕鱼?”
妻哪知道:月牙船乃至父亲的世界承载着我最初始幸福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