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絮的呢喃
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走近飞絮的身边,零或负距离,它们可以伸手轻松地搭住我的肩膀,我听到它们说,兄弟,再靠近一些。我被它们的建议所忽悠,被它们的姿态所蛊惑,然后我便被它们包围起来,然后我的身体随之轻盈起来,我是说,风带动着它们的身体,它们的身体带动着我,我带动着我的全部,就像一个连环套,或像一本动态的连环画,整个世界都是翅膀的追逐。
我是在那突然静止的瞬间听到了更多的声音,这之前,我一直以为,它们的声音便是风的声音,也只有风,才能让它们肆无忌惮地亲热和表白。现在,它们终于让自己安定下来,有的雕塑般把手伸向天空,有的手牵手,有的把头侧向其它风景,有的欲断难断,目送着另一个自己离开……它们有的是一个沉思,或者它们就是一个沉思;有的是一排沉思,或者一排的沉思接着一排……
只有静止才能见到细微,只有细微才能抵达远景。
我当然也定格着,可是我突然谛听到事物的秘密。我如果超脱一些,回到年轻时的情怀,我还会说,我听到了大地的一种表达。
但我现在只注意着飞絮,它比声音还低的喃喃细语;我必须的真实,和从容。
攀爬的叶子
对于攀爬一类的植物,我能想到的,天空才是它们的土壤。
我还能想到的,便是信念吧,一路向上,这些植物的蜗牛,即使焦渴力竭而死,枯干了的仍然是信念,或者信念的标本。
它们肯定是纤细的,无比的纤细,但爬上来以后,它们肯定长了见识,甚至,比一棵大树的见识要多,因为就连它们,也不知它们会走得多远。纤细不只是一个平面,纤细是一个体积。
有时,它们从自己身体的各个方向出发,只是和自己作一次相遇,我能想到的,便是本原和思想,出发的那个是思想,相遇着另一个思想。当它们终于绕成一个线团时,它们便是一个世界。但有时,它们怎么走也走不到一块,这算不算一种个性的选择?
它们始终在它们的路上。它们走在自己身体的路上。
即便是再多的言辞,我相信我都不能说尽它们的隐秘和快乐。
山涧的石头
他们肯定是坚硬的,坚硬地站在水里,潜伏水底,伫足水面。他们当然形态万千,言说着各自的言说。但我固执地认为,他们只是一种姿态一种说法:坚硬的姿态,坚硬的语气;直接得不容置疑。
你当然会指出,他们对水是温柔的,要不,水侧着身子从他们身边走过,他们会微微漾起一个个的笑脸;即便是水踩踏他们的全身,水下他们的脸色依然是何等的平静与光滑。
可是你是否想到,动人的水纹、圆滑的表象可能是一种处世的哲学,可能是一种必须的狡黠。你还要让自己的想法,比石头更坚硬地进入他们的身体内部,触摸里面是不是也带着湿润,石心如铁呀。或者,从石头出世开始,他们就一直不动声色地排斥着水的骚扰,我说的水是真正的水,没有任何隐喻,就像石头始终如一的想法。
你当然还要想到另一个问题,比如水,是否一直以现在的脾气存在。我看见那些更远的他们,那些更远的石头,或者那些已经看不见的石头,有一部分,水肯定是驱逐他们的元凶,水让透明产生多种注解,有一种注解叫误解。只有这样想,你才能理解石头的坚硬。石头深深懂得,只要打个瞌睡滑一下脚步,他们将远走他乡,永不再见。
水是无须化妆的温柔了,而石头则是被坚硬了。在那么多个平静的日子里,他们都表演着相安无事。但一切世事,又怎么躲得过蓝天白云的眼底。
由是,当石头的柔软终于出现,那是一块石头目送另一块石头的背影,那澄澈的水里肯定有石头的眼泪。
由是,如果石头终于同意和水和解,那只是为了追逐和寻找另一块石头。
不知名的……
在山上,不知名的东西真多,多到我已不知“数”,就像那些拖儿带女守望山之门户的石头。我为以前的粗鄙感到羞愧。比如草,我给它们的命名便是大草小草;又如花,我把它们统一叫做野花。可是,常识告诉我,她们肯定还有一个学名,也许叫出来会土得掉渣。
这样的心思,让我的行走,愈加小心,可是,不管我怎样的闪躲,她们还是会不失时机地过来搭讪,她们分工协作得相当纯熟,草缠住我的双脚,或拉住我蹲下,花给我一个笑脸,或者一个惊喜, 或者一个惊艳。
我越来越想知道她们的名字了。可是在我用手机搜索的当儿,她们忽然把头别过去。有两根草,直接把手掩在花的嘴巴上,做了一个“嘘”的动作。
她们屡次享受这样的游戏。直到我把全部的精神对着她们,我是说,她们的一举一动我已了然于胸。或许她们只需要我记住她们的样子,而不是名字;记就是一个形象住下来;如同闻一闻香就能浮现出一个人。
在山的深处,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了。或者我根本不需要一个名字。
山水
是指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水,而不是山水相连的那些河流、海洋一类水的统称。
如此清亮的身影,如此绵长的飘落,舔着我的仰望的时候,我直想找到它们的尽头。模糊间是山,是天空和雨。可是山民们信誓旦旦地对我说:是树根,树根把世上的水吸下来;滋养了大山和大地。树根是植物的自来水管。
顷刻之间我就相信了。我在想,当整座山都布满树根的时候,你还真的难以想象,树根是山的部分,还是山是树根的部分。它们不分彼此把水储蓄起来,发放出去。读水就是读山吗?是山让水变得连年不断。
山中岁月并不静寂,因为有水。它们响动起来的时候,将其它的天籁收归怀中,它们对自己的发音如此自信,有水就有音乐。而水的行走,何尝不是曲谱的形态。
当你以为,一直在听的,只有山。谁又知道,山才是那个倾情的弹奏者。所谓的“山水”,就是山一直在自弹自唱?
后山
后山是人迹罕至之处。草和树利用了这个良机,它们疯狂起来,自由起来,这些绿色的开拓者,或者每时每刻都在瞅准一个时间的空当,现在,它们就在我的跟前踮着脚比高、比绿。风这个时候倒是识相,没跑过来掺和。我可以设想以前,草和树应该也在沉迷这样的游戏。
地面上还有一些张开身体的野花,对于她们而言,面积就是高地,她们是横卧着长大的高个子。
我应该感谢自己的好奇,不再淡漠地远望。但我又清醒意识到,这毕竟不是我的地盘,我走得那么轻巧那么近,像一个偷渡客,以至两只在唱歌调情的小鸟,浑然不觉。也幸亏是它们的不觉,我看见了更多的小鸟保持原状,它们提供的生态图,多么像崔健的那首歌名:《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》 。
我模糊地记得,在成为后山之前,这里曾经是被野火闯进过的。现在,我终于明白,时间在世界上游荡,本身就是一个空档呀。我如果足够沉默,并不把影响鸟儿为荣,它们会把一个世界当成森林的。尽管现在它们正在倾情唱着摇滚。
后山是会逐渐成为更后的山的,也可以成为一个世界。
草的若干问题
1、大草弯腰,一直的印象是风用力使然,其实很多时候风不来动手,大草照样把腰弯得低低的,草的身体太单薄纤弱了,甚至比不了无骨的依依柳条。
2、有没有这种可能,大草的弯腰,是为了拉一把比它更低的小草,或者更好地融入草的家庭里面,或者更真切地倾听大地对它的低语。
3、小草多么好,脸色绿茸茸,还挂着露珠的惬意,这张植物的地图,轮廓也是一片平和,但是当你走近草身边的时候,你才知道,远望总是被破绽所利用。草修边幅或不修边幅,从细部看,都依然是杂七杂八的。就像一个迂腐老人眼里的新潮青年,草似乎有点无可救药。
可谁又能说,草的杂乱无章,难道不是草在安守本分吗!或许这恰恰就是“草性”。
4、确实是这样,草和花站在一起的时候,花总是最快展开容颜转向目光的一边;草于是回到绿叶的身份,回到配角的位置。草自然也就是谦逊的,忍让的。
直到这样的景象出现,你在一个偏僻的角落,看见一朵花被一丛草紧紧围住,一张艳丽的脸更剩下小小的一角,你突然觉得,原来草同样在抢占着花的镜头,草同样希望视线在它的身上停驻。
草也是表现的,你当然可以说:向美而生。
写实的抽象派。你是说草还是其他……
5、摘一片草叶放在嘴唇上,有人说听到了叶笛和清新的旋律,有人说看见了整个森林,还有人嘻嘻哈哈,说强行和草接吻。
那时,青草的汁液已沾上了你的舌头,比“一点”还少的味儿,但“一点”却像个涟漪一样扩散;草叶,典型的绿色通道呀:童年时你做这个动作,是想尝尝青草的味道,成年后你做这个动作,是想反刍童年的味道。
又一片草叶静静躺在你的嘴唇上,你明知这不是原来的草,但还是问它是不是和你一样的心意。可惜草不语。
草不语,就读作草语吧。无眠之夜,你可以任意——
一草渡江。
作者:黄昌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