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想找人做一盆景,片石、苔藓,远山、曲溪,铺排在江南氤氲的气息里,有两个人,站在时光不远处,拱手道别,题材大概是米芾山水。
微缩的山水,以紫砂为盘,片石为骨,点缀枯木老枝,一二件小道具构成你想要表达的情形,喜欢的山水。比如,松下问童子、严子陵垂钓、人迹板桥霜……林木深处,水汽温润。
一盆幽景可怀古。我想要的山水意境,是林木葱茏的驿道上,有几只负重的毛驴,性情温和,脚步稳健,在一种慢节奏中前行,让人想起北宋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。
也有大雪封山的清晨,山民赶着两头身驮木炭的小毛驴在白雪皑皑的山间行走。山民衣着单薄,弓腰缩颈,让人感到天气的寒冷。抑或,万物凋零,白雪覆盖了溪岸与山峰,长松挺立的庭院中央,屋宇四周,梅花绽放。屋里坐着两个秉烛夜谈的文人,微弱的烛光,给四周带来暖意。
在我的家乡,扬派盆景做得精致,民间亦有许多高手。
一盆之景,盆中载景,景在盆中,表达它独特的意境。
盆景园中有一盆大紫砂盆,长着一棵六百年的六朝松。此松虬枝挺拔,浓阴如泼墨的云,盘桓不动,静默而止,悬浮于大盆之上。
制作者是一位老先生,为清代本城扬派盆景制作大师,花了数年时间制作这一作品。
老先生自然无缘相识,他是前人,我是晚辈,他的肖像,我见过,是一个本分厚道之人,让人肃然起敬的长辈。
早先,我也曾自己动手叠过盆景,那是在黄山脚下的太平湖畔,和同伴发现山坡上有长未盈尺的小松树,以为是五针松苗,根系疏浅,便拔了几棵,连同褚红色的山土,带回去,大概是缺少山中湿度、地气,移在盆中的小松,终究一棵也没有成活。
盆景艺人皆匠人,有工匠精神,更是大师。他所制作的这件作品独一无二,是有生命力的,很多时候,作者不在了,作品还在那儿。
把一场无法抵达的旅行,在盆景中表达,是所谓寄情于山水。
园林老宅中,主人喜爱盆景,我的前朝邻居中,沈家大门厅堂的几案上置灵壁石,隽永雅致。
《浮生六记》作者沈复,也是位盆景发烧友,他“爱花成癖,喜剪盆树。识张兰坡,始精剪枝养节之法,继悟接花叠石之法。”谈到当时用盆景作为贵重物品送礼,他怀疑商人的审美水平:“ 在扬州商家,见有虞山游客,携送黄杨、翠柏各一盆。惜乎明珠暗投,余未见其可也。” 沈复认为,作为盆栽植物,如若一味追求将枝叶盘如宝塔,把树干曲如蚯蚓,便成“ 匠气” 。点缀盆中花石,最好是小景入画,大景入神,一瓯清茗在手,神能趋入其中,方可供幽斋之玩。
这位苏州才子自己亲手制作盆景,“ 种水仙无灵壁石,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。黄芽菜心其白如玉,取大小五七枝,用沙土植长方盆内,以炭代石,黑白分明,颇有意思。以此类推,幽趣无穷,难以枚举。如石葛蒲结子,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,置阴湿地,能长细菖蒲,随意移养盆碗中,茸茸可爱。”
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中提及,“养花人谓之花匠,莳养盆景,蓄短松、矮杨、杉、柏、梅、柳之属。海桐、黄杨、虎刺,以小为最。” 当时的扬州盆景,以景德盆、宜兴土、高资石为上等,取材讲究。
古代盆景匠人,少有记载,扬州有位张秀才,以制作梅树盆景出名。“ 秀才名,字饮源,精刀式,谓之‘张刀’。善莳花,梅树盆景与姚志同秀才、耿天保刺史齐名,谓之‘三股梅花剪’。”其后又有张其仁、刘式、三胡子、吴松山等人效其法。
清代扬州,有许多徽州人,其中亦有盆景高手。“吴履黄,徽州人,方伯之戚。善培植花木,能于寸土小盆中养梅,数十年而花繁如锦。”
苏、扬盆景在清代已有交流。有个苏州和尚,俗姓张,法号离幻,因唱昆曲得罪御史,愤而出家。他喜欢收藏宣德炉、紫砂壶。“自种花卉盆景,一盆值百金。每来扬州,玩好、盆景,载数艘以随。” 他插瓶花崇尚自然,不用针线和铁丝之类的辅助材料,与扬派迥异。
除了枯树桩、山石之外,蒲是盆中物。
菖蒲配昆石,充满生命活力的绿草和亘古不变的白石,相映成趣。陆游《菖蒲》诗:“雁山菖蒲昆山石,陈叟持来慰幽寂。寸根蹙密九节瘦,一拳突兀千金直。”诗人将昆石与菖蒲合养于盆中,所谓“寸根蹙密九节瘦”,指的是菖蒲的根筋特征,菖蒲喜好在含水的石缝中生长,而昆石的皱褶孔穴晶簇结构,非常适合蓄水和菖蒲根筋的盘踞。
明代高濂《遵生八笺》说,“山斋有昆石蒲草一具,载以白定划花水底,大盈一尺三四寸,下制川石数十子,红白交错,青绿相间,日汲清泉养之,自谓斋中一宝。”可以想到,它的楚楚有致。
清代“扬州八怪”之一的金农,对于莳养菖蒲情有独钟,曾经作画写诗无数,赞颂菖蒲,有诗云:“五年十年种法夸,白石清泉自一家。莫讶菖蒲花罕见,不逢知己不开花。”
借意山水,释胸中快意,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风景,也有它不同的写意。我用简单的片石与花木,勾画了一个人四季的微缩山水——
春天寻深山里的碎石,高低错落,垒三二间坡檐茅屋,房子周围有道竹篱笆或木栅栏,麋鹿顶柴扉,山有大意境,俯首观盆中景,让人想起春山如笑。
夏日以一小石臼种菖蒲,清水中养一小红鱼,鱼动,蒲也动。
秋天,愿有一砂石盆景,置于窗台。我伏在窗台上打量着这一川山色清奇,秋光漫漫,蜿蜒的山道上,恍若看到一个人扛竹竿,人渺如蚁,上山去采桂花。
冬天用老腊梅根,植老城墙上的厚土,养一盆幽香腊梅,岁末之时,老枝醒了,把它置于桌旁窗台,若有朋友来访,坐在窗下喝茶聊天,望着“寻常一样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。”
我喜欢这一个人的微缩山水。盆中的天空,澄碧透明,有天青色。
作者:王太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