碗,空空满满,讲的都是百姓的故事。
碗是安分的,宅家的,一辈子几乎都是沉默地等待着。吃饭那会儿,终于博得红唇滋润,被温暖的大手小手捧在手心,被不断探索的筷子拨动着心弦。筷子分享外出猎食的收获;大手或小手给了碗脉动的快感;红唇给了碗一个个甜蜜的吻;碗先像一个怀孕的女子,而后像一个哺乳期妈妈的乳房,盛满滋养生命的供给,一日三餐,冬来暑往。
碗无言,却有很多人终极一生,只为取悦碗,给她增加点见识,见点世面,捞回的内涵丰盛一点。于是,许多人不辞劳苦“捞世界”“揾食”。经过太多苦难的许多中国人,曾经就连这点愿望都没有好好满足过。从黄沙飞舞的黄土高坡,到我家乡的“红土地”,为了那口碗,终生束缚于土地,看天吃饭,看上面的人吃饭,终日劳作,却依然吃不饱,吃不好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人们不解,双手捧成一个碗,捂着眼睛,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流。第二天仍旧扛上锄头,以地为平面,弯成一张弓,做弧形运动,周而复始,好像从未受过伤。他们相信土地的良心。碗感动着,也着急,却帮不上忙,只能眼巴巴地守望着。
终于,新时代的黎明划破天空,照耀着朴实的大地,也照亮普通劳苦人们的心。人们笑嘻嘻地给碗带回来好东西:入口即化的东坡肉,甜香油滑的八宝饭,香喷喷的盐焗鸡,生猛鲜美的海鲜,甚至香醇浓烈的酒……普通人家的碗被滋润得光滑可鉴,终于有了几千年一路走来难得的贵妇脸色。碗变得文艺,变得有点小矫情。不仅要精致,还要有艺术,甚至开始追求清淡。偶尔还要像文人墨客一样忆苦,忆古:要试试清爽的瓜咸配白粥,甚至要尝尝带刺的野簕菜……
碗与人也许是相通的吧。人生于泥土,归于泥土。碗又何尝不是?从田野间,土垄上,采最常见的泥,加水和,敲、揉、捶、打,捏成妈妈乳房的形状,遮阴处晾开,在火中千锤百炼,脱胎换骨成瓷,若无厄运,便可与日月同寿。可就怕厄运。碗若不幸粉身碎骨,人们便用“岁岁(碎碎)平安”来安慰。人,何曾不是行走在人世间的一只碗呢?和碗一起吃着五谷杂粮,受着天灾人祸,处着春夏秋冬,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何事就匆匆告别,却无可奈何。是不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掌控着这一切呢?“平安”二字值千金。于是,人们寄望于神灵,求上天怜悯,求众神保佑。供奉的方式,依然是几碗饭,配上一些菜,求神享用,“吃人的嘴软”,神会保佑的。若神还不满足,还要舞之蹈之,点燃烟花爆竹,只为博得神颜一笑。
碗若运数平稳,可流传千代。若不幸早早离别,也不能草草处之,得给她包上衣服,埋好,或放于庙堂之上。事关“饭碗”无小事。人,若谢幕,也希冀有此待遇。老人家看谁家孩子孝不孝顺,就看百年之后那些祖先的坟,清明时节,是不是被隆成一个碗口朝地的“大碗”—— 倒扣在大地的“大碗”,坟前是不是奉上三只碗口朝天的瓷碗,碗里是不是有天天吃的大米饭……先人们端起的那口碗里装着的无边岁月,时常被子子孙孙咀嚼,不管平平凡凡,还是轰轰烈烈。这是根!
作者:周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