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有一些东西,终究是会在风中远远逝去。
譬如村庄,譬如老屋窗前那盏闪烁不定的煤油灯,譬如奶奶,像一朵柳絮,在村庄枝头悄然逝去。
奶奶说:我怕黑。奶奶是怕无边的黑暗把她给吞没了,是怕在黑暗中让死神牵住她的衣角,她是怕寂寞,是怕在黑夜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去。
尽管我还守在她的身边,旁边还有从中山赶回来的弟弟,以及叔叔、阿婶、嫂嫂。现在,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。奶奶说过,人之将死,如果能有儿有女守在身边,就叫有儿有女的命,是很好的命。奶奶一天到晚重复着这句话,很幸福地重复着。嫂嫂和堂妹在旁边不断地用衣角擦着泪水。
我努力让灯亮着,不管白天和黑夜,努力地让微弱的火焰驱走无边的黑暗,驱走奶奶的恐惧。有风从窗外吹进来,火焰立时摇摆不定,妹妹忙关起窗门。奶奶长长地唉了一声说,就把灯放到窗前,我喜欢看着。
她喜欢的其实是灯光透出窗外,让在黑夜里走路的人不会迷失方向。妹妹说,奶奶以前常常这样守着这盏灯直到深夜……
父亲病逝后,妈妈又匆匆改嫁了,那年我才四岁,弟弟仅一岁。瘦弱的奶奶承受着巨大悲痛,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,她毅然将年幼的我们挣扎着从地上抱起来,开始了极其艰难的抚育历程。没有奶粉,甚至没钱买肉,奶奶就将稀饭捣糊、加点白糖,一小口一小口地喂,有时我俩实在饿得慌、哭闹不停时,奶奶就将干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,以至被咬得鲜血淋漓……在我们懂事后,奶奶还经常唠叨着,你俩的命是捡回来的啊,命苦啊……
但那时家里实在太穷了,还在很小时候我俩就得为着生计四处奔波。每当学校一放假,干完一天农活后,晚上我和弟弟背着鱼篓,提着手电筒就出去了。村庄四周都是些水田和小河,那里衍生着许多青蛙和鱼类,它们在深夜才出来觅食。我和弟弟用心在田垌里、小河边搜索着,把一只只青蛙和一条条鱼抓进篓里,然后带回去卖到市场上,挣些收入补贴一下家里拮据的开支。
我俩就以这种特有的方式,来支撑着苦难的童年和整个求学生涯,在那段蛙声四起的日子里,夜里回来时常常是第二天凌晨两、三点了。远远地,我就看到了那盏挂在老屋窗前的煤油灯,微弱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,显得那样的明亮,那样的耀眼,使满身疲惫的我霎时又充满力量。以至在奶奶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老屋窗前徘徊,久久地,去感受奶奶当时的心境。窗外霜冷露重,残星依稀,奶奶坚持在守望着。现在想起来,当时陪伴在她左右的,除了一样清冷的风、一样清冷的月,除了在风中闪烁不定的火焰,除了无边的寂寞和焦虑,还能有什么?
那年秋天,我和弟弟终于毕业又参加了工作。弟弟远在中山农科所侍弄着他心仪的花草,而我则在机关里经营着苍白的文字。期间,年迈的奶奶依然守在老屋的窗前,寂寞的时候总爱燃起那盏小油灯;期间,我兄弟俩就像老屋屋檐下放飞的两只燕子,一只飞去,一只飞回;一只飞回,一只飞去。而奶奶就像留守在老屋的母燕,每次欣喜地看着我们回来,又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出去。
奶奶是在我上班后第三年得病的,在此之前她已大大小小地害了几次病,身体一年不如一年。只是在我兄弟俩出外工作的几年时间里,她的精神却出奇地好了许多,经常到村头走走,到菜地看看,大家都认为她没事了。可是有一次不小心患了感冒,奶奶的病却突然加重了。
我从城里赶回来,不久弟弟也从中山赶回来,守在她的床边。奶奶病得很重,不断痛苦地呻吟着,一声声至今还不时在我的耳畔响起。医生给她打了止痛针后,她才昏昏地睡去,夜里缠夹不清地说着糊话。三天后奶奶竟又突然醒过来,还挣扎着起来叫嫂嫂扶她到老屋外走走。那时,慈祥可亲的奶奶变得非常容易动怒,嫂嫂稍不用力,她就怒声斥道:“叫你不扶我,又来扶我干嘛?我自己会走!”在此之前,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。但很快她又乖得像个听话的孩子,扶着嫂嫂颤颤巍巍地走出老屋,茫然地四处张望着,像在寻找着什么。
经过那次重病,奶奶原来就瘦弱的身体变得更加孱弱不堪了,她无力地佝偻着身子,如枝头上那朵随时随风飘走的柳絮。嫂嫂在旁边说:“奶奶,益儿回来啦。”奶奶浑浊的眼里霎时闪过一丝光亮,有点惊喜地问:“是吗?在哪里?”当我站在面前时,她只是粗粗地看了我一眼,又茫然地投向了远处,眼睛又恢复了黯淡。我只觉心里一阵抽搐,转过身,泪水无声地滑过了脸庞。
奶奶终于不治,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去了。奇怪的是,那天晚上停了电,灯里的煤油又快耗尽了。怕黑的奶奶夜里醒过来时,看着一片黑暗,就问我,灯呢?我忙说,我就去加油给亮着。奶奶就含混不清地长长唉了一声。
之后,奶奶就去了。
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早上,我趴在奶奶的坟前长哭不起,我从嚎啕大哭到低声呜咽,坟里的奶奶没有回应;我双手抓紧着奶奶坟上的泥土,她还是没有回应。
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早上,当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老屋、走出村庄的时候,我的奶奶啊,村庄的风里就只剩下你孤独的一个人了。
渐行渐远,村庄在视线中远去。于是村庄中那道低矮的山梁上,就只剩下悲伤和我的孤单的奶奶。
作者:若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