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重如泰山,也薄如蝉翼。离别,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事。
那年九月,我要从村子里去一个乡上工作了,爷爷正在漏风漏雨的屋顶上,一片一片把青瓦重新翻盖,远远望去,在风中腾起了鱼鳞般的细浪。爷爷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,然后小跑,跑到我身前。“孙子,好好干!”爷爷望着我,似在鼓励,他堆积的眼袋,有日子垒起的沧桑。
父亲是个文化人,有一次他来乡上看我说:“大禹治水,三过家门也没回家去看一眼,你得安心工作,不要牵挂家里。”我听了父亲的话,勤奋工作,一连两个月也没回家一次。两个月后的一天,我在乡上办公室里,接到了二叔从邮电所打来的电话:“你爷爷走了……”而今,每年到了清明,我都要抽出时间赶回老家在爷爷的墓前坐上一会儿,想起爷爷最后对我说过的话——“孙子,好好干!”我答应过给他买一双新布鞋的,可再没机会完成了。
三奶奶,十年前我去看望过她一次。八十三岁的三奶奶,颤巍巍地把挂在黑鼎罐上的一个腊猪蹄取下来给我炖了,那是她一直为我留着的,都已经被虫蛀了。三奶奶炖的腊猪蹄,在柴火灶里咕嘟咕嘟响着,火光中,佝偻的身子浮现在老墙上,如一部皮影戏中出现的画面。临别前,我塞给她两百块钱。三奶奶有一些气喘,她双手撑在山路边那棵松树上,喘息着对我说:“孙子,你还要回来看我,你不来看我,又有哪个来看我哟。”我朝三奶奶不住点头。那年腊月,我准备再去看她时,三奶奶已经在那棵松树后面的土里睡去了。而今我偶尔去那里,一定要在那棵松树前待一会儿,三奶奶的生前容貌,便在这棵树前浮现了。
还有在我中年岁月里走散的人,那些离别的镜头,常在我眼前闪现。外省的诗人老刘,有次我坐火车从那城离开,他追着火车跑,递给我一本发表他诗歌的内刊,还有一包饼干。晚上我就吃着这袋饼干,穿过了两个省的铁轨线。第二年春天,我得到消息,老刘患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,到秋天他就离世了。四年前,一个文友发了一篇文章,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点了一个赞,她回复:“谢谢!”谢谢,成了她与我告别的最后两个字,这两个字,多砸人心啊。我所住小区的老王,前年的一天,他去买菜,出门前还对妻子说:“汤里少放点盐。”十多分钟以后,老王被一个莽撞的司机开车撞上,走了。
上周,我回家陪父母吃了一顿饭。我看见母亲嘴里一直在蠕动着咀嚼食物。父亲淡淡地说:“你妈已没有几颗好牙了。”我望着母亲,突然发现,她真的老了。
一颗牙齿的脱落,枕边的一丝头发,都是在离别。时光浩海里的每一声滴答,都在悄悄举行着告别。有的离别,是为了重逢,有的离别,成了人世间的永别。这些年,我那凋敝的村庄,有我滚烫青春记忆荷尔蒙激素分泌旺盛的老县城,也在大地的版图中,和我离别了。每当我以返回者的姿态,妄想着去与那昨日山河容颜再次相见温存一回时,我也只有靠岁月重返归来的风,把尘封在心里的一张老地图,哗啦啦再打开一次。一切,都别来无恙?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了。
离别,在时光滔滔的大江奔流中,甚至腾不起一朵浪花。我们唯一能够做的,就是面对大地山河,面对熙攘人流,珍惜与善待那些成为了你生命中风景的万物人事。
作者:李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