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清风,拂散了暮春的残红;一帘微雨,研磨出初夏的新绿。栀子花探出尖尖的花苞,如一盏盏绿色的小灯,俏生生地立在梢头。在阳光雨露的照拂下,花苞日益饱满,只等一个契机,瞬间便燃亮了满树的白光。
栀子花开的季节,满城飘香,一弯花圃芬芳了一条长街,一棵花树丰盈了整个庭院。几朵白花,一杯清水,便氤氲了一室馨香。姑娘们的辫子上、衣襟前、手提包里总能见得她的身影,白衣绿裙,娴静雅致,随风舞动,暗香迭起,沉闷的夏日因为她的降临,平添了一抹鲜活灵动的色彩。
花香轻叩记忆的帘楣,那白花可是奶奶髻边的那一朵?乌黑浓密的头发细细地挽成髻,簪上一支银蝴蝶压着两朵栀子花,端庄大方,奶奶的头发总是用密齿的木篦梳得一丝不乱,露出爬着几丝皱纹的额头。
老屋的廊前曾种着一株栀子花树,得到奶奶的殷勤照料,那树长得很是繁密,枝枝相扣,叶叶相缠,亭亭如盏。灰褐色的枝干,油亮的叶子,清晰的叶脉,浅绿的花萼如烛台一般托举起酣睡的花苞。
我每天数着花苞枕着期待睡去,直到某一日被花香唤醒,清淡的香一缕缕从窗子潜入,萦绕在我的鼻间,芬芳了整个卧房。我飞快地跳下床赤着脚推开窗户,只见数十朵栀子花像云朵一般栖息在茵茵的绿叶间,在晨风中涌动的绿色浪潮里,它们仿佛鸟儿衔来的一枚枚雪白珍贝,素衣净颜,姿容恬美。
满树繁花“疑为霜裹叶,复类雪封枝”,未放、待放、绽放、怒放,姿态万千,极尽妍态。撑开一抹素白的花蕾,像白蛾从绿茧里探出触角,鼓足了劲儿从曲线优美的深绿、浅绿丝线中破茧而出。散开两三片叶子的花骨朵,似“犹抱琵琶半掩面”的美人,莲步姗姗,欲语还羞。旋开层层白裙的花朵,游动的露珠在淡黄的花蕊间闪烁,在阳光下牵出一道道金色的丝线,好似一曲霓裳羽衣舞,“烟蛾敛略不胜态,风袖低昂如有情”。
此时奶奶挎着篮子,举着剪刀,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截截的花枝。我雀跃地向她冲过去,也摩拳擦掌准备采撷这绿海珠贝,可在奶奶的呵斥声中窜进屋里伏在床边找寻鞋子的踪迹。剪完花枝,奶奶便会择出最大最漂亮的两朵栀子花,仔细地绑在我的辫子上。我随即转个圈问:“像不像花仙子?”“像,像!”奶奶笑了。
时光荏苒,我求学、嫁人、生子,离开奶奶的羽翼一天天长大。她单薄的身影渐渐成了我繁复生活的无声背景,除了聚散匆匆的温情和丰厚的物资回馈外,我再也不曾陪她浇水、施肥、捉虫、静候栀子花开了。
奶奶病倒在一个初夏的黄昏,她说爷爷来接她了。彼时的栀子花开得正盛,我每天都学着她当初的样子,耐心地将半开的花蕾插在蓝花瓷碗里,然后把盛开的花朵用线串成串儿悬挂在她床上纱帐的挂钩上。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,弯起唇角冲我微笑。我知道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,即便只有一件衣服,她也会拾掇得整整齐齐,所以每天我都要给她梳头、擦身。此时的奶奶,我81岁的奶奶,满头白发,瘦骨嶙峋,脆薄如纸,气若游丝,后来竟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。有时候她歪着脑袋望着窗外,对着栀子花树轻喃:“丫头,奶奶给你扎花儿呢!”
我满腹心酸,那个曾经健步如飞、操持十来亩农田的奶奶,那个三岁丧母、七岁丧父、五十岁丧夫、历经战乱天灾从不曾倒下的奶奶,那个丈夫去世后她历尽艰辛独自一人将五个孩子拉扯成人的奶奶,那个逼着我吃完碗里的每一粒米饭、一生勤俭节约的奶奶,如今却似一株失了水分的栀子花,正一天天枯萎,而我却无能为力。那么多的好时光轻易就溜走了,且不会重来,我跪在她的床前,虔诚地祈祷她能快快地好起来,如果那样,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,陪她一起赏花、摘花、梳花髻……
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转眼之间,奶奶已离开我七年了。奶奶生前时我曾问过她为何偏爱栀子花,她说栀子花既香又白,还好养活。是的,栀子花树易种易活,有着顽强的生命力;栀子花纯净素雅,芳香馥郁,质朴无华,宠辱不惊;栀子花瓣从不凋零,她们“质本洁来还洁去”,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,风骨傲然。这些品格就如同我的奶奶以及那些生于动荡年代的先辈们,他们历劫而生,抱节而死,在不屈不挠地同命运抗争中,仍迎风而舞,沐雨而歌,刹那芳华,凝香一世。
作者:夏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