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上世纪80年代的粤西乡村,炊烟袅袅,鸡鸣犬吠,房少人多,生机勃勃。那时候在乡村过年,是一年中最隆重最开心的时光。
进入农历腊月,家庭主妇便开始扫屋尘,“尘”“陈”谐音,迎春扫尘有“除陈布新”的涵义,其用意是要把一切“穷运”“晦气”统统扫出门去。所以,人们对干干净净过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。
扫屋尘后的大扫除,全村参与,人人有份。洗床铺被服,洗台洗凳等,大人小孩,各有任务。村前不远有一条清洌小河,每到腊月,它便热闹起来!人们肩挑手抬,把家里的蚊帐被席等“大件头”搬来这里洗,一到中午,太阳暖暖地挂在高空上,河两边的簕竹丛上、杂树丛上,大石顶上,甚至割了禾留有禾头的旱田上,都披红挂绿的,晾晒着蚊帐被服席。河边,成了年前一道独特的风景。同时,家里的用具家什,也一并洗干净,就连柴房、圈养禽畜的小屋都得清理干净。当看到整个家宅庭院由内至外都干净整洁、焕然一新时,全家人累得快要趴下了,可每个人的脸上,都漾着喜悦的笑意!
二
年廿七、年廿八,人们开始购年货、做年(过年糕饼)。那个时候,平时购买什么,人们都是缩手缩脚的,但置办年货时,却表现出难得的大方。这时,出现最多的热词是“一年一度”。在摆卖年货的集市里,卖方说:“不要嫌贵呀,一年一度,几何过个年。”买方说:“多少钱都要买,一年一度,冇几何!”
父亲购置年货时,除了购买对联、年画、烟酒、鞭炮、糖果这些必需品,他还会给家里添置台凳、碗碟、新棉被之类。此外,给每个孩子置办一套新衣服也是购置年货的重头戏,一般早已置下棉布,放在裁缝那里排队赶制,年前拿回家里,洗一次水,晒干,让孩子试穿一下,看看缩水(变小)了没有,然后小心地折叠起来,只待团年夜拿出来,和崭新的压岁钱放在孩子的枕边,年初一一大早让孩子簇新簇新地穿上身来。
家庭主妇做年则是另一番热闹。淘米、泡米、舂粉、搓粉,蒸、煎、炸,主妇们使出浑身解数,制作款式多样、味道咸甜不一的年。母亲的第一道工序是先准备做的糯米粉或粘米粉。当家里的蚕架上放上了几层晾着粉的簸箕后,她便开始炒花生炒芝麻,刨萝卜切蒜苗,忙得不亦乐乎。母亲炒花生时喜欢放几片陈皮一起炒,陈皮受热浓香扑鼻……这个时候的母亲完全沉浸在制作各式美点的工作中,她专注认真,废寝忘食,一连好几天她都要忙到深夜。父亲见她劳累,稍有微词。母亲会温婉地说:“一年一度,你就让我多做几款给孩子们解解馋吧。”
每年惯例,我家做的年有咸水角、粉酥(炒米饼)、酥油角、煎糍、发糕、白水堆等。其中粉酥、酥油角、咸水角、白水堆等,纯粹只是为了一饱口福,而煎糍、发糕,则兼作拜神之用。故乡的煎糍有两种,放馅、个小的称为煎糍仔,不放馅、个大的称为大煎糍。用花生、芝麻、白糖和椰子丝(有的还加入叉烧粒)做馅的煎糍仔,脆皮甜香爽口、风味独特。直径约10厘米的大煎糍,则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,一般用于敬神。“年晚煎糍,人有我有”“煎糍辘辘,金银满屋”,煎糍因形状“圆满”、油水充足,有团圆美满和有“油水”(发财)之意,而被大家钟爱,家家户户都做,发糕则取其“发”字,寓意发财,且口感不错,成了人神共享的节庆美食。
三
年廿九,开始杀鸡宰鹅,囤积年菜,供春节期间食用。这天,每家每户都为过年的各种吃食用品紧锣密鼓地准备着。
大年三十团年日,这天贴对联、贴年画,装扮家居,煮汤圆,准备年夜饭等,过年的氛围达到了顶峰。一大早,每家每户都煮汤圆,来寄寓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大年。而这天的重中之重,是准备一桌丰盛的年饭。一般下午两、三点就要开始忙活。
年三十的炊鹅,是团年饭的主菜,且最具共性,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做。阳江盛产黄鬃鹅,黄鬃鹅皮薄肉厚,甘香不腻。炊鹅用料必备蒜苗,以及适量花生油、精盐、砂糖、生抽、料酒、大茴等,有的直接买现成的炊鹅酱抹在鹅身上再加蒜苗,放在锅里盖严隔水炊。这样制作出来的炊鹅,清香不浊、浓淡相宜、食而不腻,吃后唇齿留香。其次是腊味炒芥蓝、蚝豉发菜、鹅汁浸慈菇子、荷兰豆藠头炒鱿鱼、盐水菜心等共六菜一汤,取意六六大顺,是故乡人做团年饭的传统菜式。
傍晚四点之后,村子及周边陆陆续续响起了团年的鞭炮声。邻家斩鹅肉的声音此起彼伏,整个村子里氳氤着一股浓浓的肉香。父亲领着我们奉香叩首禀神之后,便开始放鞭炮,鞭炮一停,斩鹅上碟,炒菜上桌。这时候的父亲显得相当愉快,他先给经常放鹅的孩子一只大鹅腿,然后给这个孩子分只鹅翼,那个孩子分只鹅脚……
父亲平时是一个表情严肃的人,而当他坐在一桌丰盛的团年饭面前,喝上一小口酒时,他的脸盈满了笑意。他一边享受美食,一边谈笑风生,偶尔还会蹦出几句笑话来逗我们。母亲则会对孩子们说一些过年的行为规范,比如过年期间不准说粗口,不准说“死”字,不许骂人等。一家人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,人人都有了一脸醉意,好像父亲杯中的酒能通过空气来把我们灌醉。特别是母亲,脸蛋红扑扑的,一直在笑。此情此景,每每想起,总是令我生出莫名的感动……
我们的团年饭还在进行着,外面已变得非常热闹。孩子们互相追逐,放鞭炮,偶尔也有男人喝醉酒,在外面发着酒疯。等我出来时,只见一大群人围着醉汉亦步亦趋,醉汉摇摇摆摆地往村外走,可没走几步又跌坐在地面上,有人试图去扶他起来,他却粗暴地拨开人家,说:“我没醉,我喝的是大猫酒,你快给我拿大猫酒来……”惹得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。
越来越多的人都出来了,欢声笑语越来越稠密地汇在村子前面的空地上,汇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!成人们聚在一起打牌、下棋,高谈阔论;孩子们你追我赶、到处放鞭炮……此时此刻,全村都进入了过年的狂欢中。
父母亲忙完所有工作后,便给我们发新衣服和压岁钱。这一刻,就是小孩子一年到头的期盼和等待,也是我永远无法抹去的过年情结!
夜深了,孩子们都不肯去睡。大家一边吃糖果、嗑瓜子,一边说说笑笑。凌晨一到,“噼噼啪啪”的鞭炮声如约又密集地响起来,家家户户都开始“蹢噩神”(又叫“斥噩神”,意为赶走一切邪恶不好的东西)。我知道,新的一年在人们的热切期盼中,浓妆重彩地到来了。
作者:冯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