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年开始变老的。父亲血热，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。从我记事起，父亲的黑头发就少得可怜。也因此，习惯了听父亲声如洪钟般在众人面前扯着嗓子高唱他喜爱的歌曲，也习惯了父亲满头白发在那一刻随着歌声的起伏而飘动。
在工地和家之间奔波几十年
父亲的工作是修建水电站，一个工程下来，在工地呆上十个月八个月是寻常，三年两载也不新鲜。这样的工作，注定是让父亲舍家守业，也注定让父亲的大半生与妻儿聚少离多。
父亲退休前和我们一同过春节的次数少得可怜。当年印象最深的是在年夜饭的餐桌上，母亲给父亲放下的那副碗筷。我们一边吃，母亲还把父亲爱吃的东西夹到父亲碗里，母亲会念叨着：“大田，你不在家，孩子们都挺好的，我也挺好的，你在那边放心工作。”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，母亲这样的叨念或许就当是给父亲打电话问候了吧。那时候，小小年纪的我，总是揣了满怀的对父亲的思念，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设想，父亲一定也在吃年夜饭吧，父亲会不会在饭桌上给工友们唱他喜欢的歌曲呢？
岁月不饶人，父亲奔波了几十年，好不容易轮到退休了。可是身份证上弄错了年份，为了退休，父亲做了不少努力，甚至拿出了当年的选民证都无济于事，最终不得不在工程队里又多呆了五年。那时，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，声音也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洪亮，临行前甚至开始有一阵莫明的烦躁，会大声喝人。每到那个时候，母亲和我连大气都不敢出。母亲理解父亲，但怕我不理解，总是开导我：“你爸岁数大了，不想往外跑了，所以会烦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。别怕，忍忍就过去了。”是的，忍忍就过去了。父亲抗不过上边，最终仍要背了大包小包赶赴工地，等待他的则是又一个漫长的工期。
退休回家依然在忙碌
我上初二那年，父亲终于可以退休回家了。那时，姐姐和哥哥相继到外面工作了，家里只有母亲、父亲和我。再次回来的父亲，腰身明显佝偻了，头上再也没有一根黑发。父亲从不染发，说那玩意不健康，对身体有害。父亲终年喜欢戴帽子，冬天是那种毛茸茸的棉帽，春秋戴前进帽，夏天戴草帽。不管戴什么帽子，父亲的白发仍是遮不住的，因为它们总会轻易被我发现。在我心里，父亲的白发就像一道风景，一直那么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
退休回家的父亲高兴时还会唱上几句。每到那个时候，都是我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候，我仿佛看到父亲当年在众人面前表演的英姿。然而，父亲的头发随着年纪的增长开始有了变化，以前是硬硬地挺着，现在是软软地趴着。可那时，仍不觉得父亲变老了，虽然那时候他已经57岁了，仍觉得父亲还是当年的样子，他的白发依然白得闪亮。
退休回家的父亲又经历了许多事。母亲的离世让父亲一度神情恍惚，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，一关灯总觉得母亲就在枕边和他说话;后来的两次车祸，一次让父亲的腰椎压缩性骨折，另一次导致父亲的左手腕再也无法正常伸屈。即便这样，父亲依然奔忙着。去年刚入冬那会儿，姐姐家装修房子，姐和姐夫工作都忙，父亲跟着跑前跑后，有时中午就只吃几口冷饭。姐姐的房子刚装修完，我女儿就降生了，为了让我妻子更快下奶，父亲每天去早市买最新鲜的鲫鱼，然后再爬上楼熬好汤，端给妻。妻的月子结束了，嫂子又得了肾病要住院治疗，父亲又马不停蹄去帮嫂子看家……
前些天，我去看望父亲。嫂子的家被父亲“摆摊儿”摆得无立锥之地，父亲一边清理现场，一边唤我坐下。那一刻，发现父亲原本白净的脸上明显长了几块叫做“老年斑”的东西，眼泪就有点忍不住，想掉却没敢掉下来。和父亲在一起，父亲一直关切地问我女儿的情况。那时，他已经两个多月没看到孙女了。我一五一十尽量说得详尽，父亲听着听着便会咧开嘴笑，露出那颗我熟悉的疱牙。
年迈的父亲载着我去乘车
从嫂子家回来时，父亲执意要送我去镇上乘车。父亲搬出电动车，非让我坐在后座上。那时我才发现，长这么大，只要和父亲一同外出，总是他载我。这一次，父亲依然。看着父亲坚定的不容推拒的眼神，那一刻，我居然狠狠心没有拒绝。我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残忍，要让年迈的父亲载着我去镇上。我只是想，就让父亲再送我一程吧，这一生，还能有多少机会靠在父亲的后背呢?
两公里的路，我和父亲很快就到了。父亲一直送我上了车，然后迟迟不走，目送我离开。看着父亲前进帽中露出的白发，我终于知道，其实，没有哪段岁月可以留住永恒啊!就如同父亲的白发，虽然年轻时就有了，可依然无法让父亲留住年轻时的样子不会变老。忽然想起姐姐有一次和我说过的话：当年，她和哥哥年纪还小，父亲每次临走时，总想和孩子们多呆会，可孩子们都不懂得，总是放下书包就去外面撒野。等到父亲收拾好行装了，却还有些牵挂放不下，就偷偷跑去学校，想着再看孩子们一眼。父亲不敢打扰孩子，就先去姐姐的教室，从后门扒着门缝看看，然后再去哥哥的教室，重复同样的举动，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。那时，还没有我，那样的记忆也是在多年以后母亲因病住院，父亲和姐姐给母亲陪床时，父亲亲口说了，姐姐才知道。姐姐说给我听，我就再也没有忘记……
如今父亲老了，真的老了。可是，从内心深处，我又多么希望父亲不要老去，就让父亲再像年轻时一样扯着嗓子唱上几句，再让我看看他的丝丝白发在歌声中飘动，那有多带劲！
作者：刘士帅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