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是长在大地上,风吹雨淋无法搬动的植物,无论它们的花朵多么残破和怪异,我都爱它。
我笔下的花,或活泼,或沉郁,或淡然,或跳脱。花儿们各自芬芳,开了,谢了,哪里知道我已经陪伴了它们的一生。
基及树
出门进门,一天至少见它们两次。这是一条隔离带,高不及腰,将停车位和后面的小池塘一分为二。管它长得如何,对其从来是视而不见。如果我的目光在所有经过的事物上停留一下,眼睛能活活累死,忽略哪些,注视哪些,潜意识里脑子自有分类。
是上面的小花让我停下来。一片绿色上撒了星星点点的白,定睛观瞧,它竟然开花了。查,此植物乃基及树。虽曰树,却像半大小子的小平头,整整齐齐,摸上去扎手。园丁三天两头来剃它们,比照顾自己儿子还上心。它们永远那么高,让你能看到池塘边上的所有事物,而又正好跳不过去。
五瓣的小花,半个手指盖大小,长在每一枝的顶端。叶片瓜子形状,油油亮亮,衬着小花,如绿水中的白鹅。当然都是超微型的。和那些小花对视了一会儿,似有些话要说,不知该说什么,就这样犹疑着离开了。此后又长时间忽略了它们。
有天深夜,或曰凌晨,酒后回家,在小区门口,忽然眼前一黑。隔离带,也就是那些基及树,站起来了。它们高有两米,像一堵墙,遮住了眼前的一切。我揉揉眼睛,确认了这一事实。心里一喜,它们竟然是有灵魂的生命。以前对它们的忽略过于轻狂了。夜,是给有灵魂的生命准备的。这一时段,它们可以恢复到最自然的状态,就像人的身体,舒展,放松。半夜的中年人,如我,会咳嗽,手掌会疼,这是恢复过程中,在和自己较劲。“自然”和“不自然”发生了冲突。醒来之后就不疼。疼乃冲突的反应。
此时的基及树,也是恢复了最本真的姿势,恢复了本来的欢喜和憧憬。时不时被电锯削割,貌似坦然领受着,其实它知道自己真正的高度。被裁掉的那些叶子和乱枝,纷纷从地下钻出来,回到自己的位置上。基及树丰满而健壮,在夜风中,像一个把手揣进兜里的沉稳的中年男人,平静地呼吸。
我也就是愣了一会儿,心说,没什么大不了。转身回家了。依稀,感觉到背后那一面墙似的植物,高高地俯视着我,眼神温和。
如你所料,第二天早晨,我特意在基及树那儿停了一会儿。刚被晨雨浇过,那条毫无特色的绿绿的隔离带,湿漉漉的,如落汤鸡。而我,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火焰木
去年开车行经此地,车外的红色一掠而过。知道那是火焰木,等想起去寻它时,花已尽,只剩下满树空空的绿。今年再来,终于得见。
火焰花开得正盛。几个拳大的花朵紧紧偎在一起,凑成一枝硕大丰满的花朵。每朵都是简单的钟形,可存雨水,小虫可在里面停歇。花朵边缘有一圈黄,仿佛正在羞涩。花落后的果实,远望似一坨香蕉,等谁来食。
仰着头,我盯住的这一枝火焰花,必是去年见过的那枝。同一棵树,同一根树枝,同一个疤结处。
它是否知道自己去年曾经绽放过?受过虫咬蚊叮,在急促的夜雨中瑟缩过身子,也在浓烈的阳光下随风漫舞。如果它认为自己只是今春开放,盛夏时即落在地上,再无生机,那我该如何向它解释,把它的前生告诉它?
只有我知道,今年这几个月,并不是起点和终点。去年有过相同的历程。它只是醒来又睡去,睡去又醒来。即使谢了,明年此刻还会再次萌发。后年如此,大后年如此。我会年年见证它的醒来和睡去。它将今年这几个月中的酸甜苦辣,视为自己必须于今年了断的事情,该珍惜的珍惜,该懊悔的懊悔,其实它还有机会。
我以去年的心境,打量和了解当下的它。
在睡去和醒来中空档的那几个月,以我之目力,自然无法亲见。但那些在树枝内部的活动,一定是一个连贯的过程。生命的气息在延续,细胞乃至思想也未停止。今年的这次盛开,不过表面的灵光一闪,随后还会起起伏伏,时隐时现地运行。
我的今生,岂不是和这枝火焰花一年中的遭遇一样。谁在空中打量着所有的人?它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,想告诉我,我的前生如何如何,而我茫然举头,一无所获。我沉溺于当下的买房、工作、人际关系、个人前程,生活中的小算计,似乎还有点乐此不疲。在博物馆中见到一只巨大的、只剩下骨架的恐龙,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和我现在的肉身联系在一起。即使它就是我的前身。我该如何捕获空中的它发给我的暗示。
又或许,我和这枝火焰木,其实就是互相轮转的关系。它即我,我即它。我们两个轮流在世间承接风霜雨露,在土地里进进出出。
啪嗒一声,一朵火焰花掉在脚边。我轻轻捡起,将其小心地置放于旁边的草丛里,用枯叶盖住,仿佛掩埋了自己的亲人。此时的我,心中无悲无喜,明年我还会见到它,就像今年过后,逝去的亲人,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……
木豆
幼年在农村,收割庄稼时最忌黄豆。刨玉米,割小麦,收谷子、高粱,全都赤手,收黄豆就得带上手套,豆杆和豆荚扎手。豆秸垛上也不能躺,扎屁股。世界上总会有那么几种事物,天生与人抵触。透着股谁也不服的劲儿。
但黄豆开什么样的花,完全想不起来。直到看见木豆,曾经的记忆都呼啸而至。带“豆”字的植物,开花多似蝴蝶,如蝶豆、刀豆、扁豆之类,颜色、大小各不相同,轮廓却差不多。我见到的木豆花亦如此。黄色,一个纽扣大小,上面两瓣似蝴蝶的翅膀,下边一瓣似蝴蝶的身子。嗅之无味。近瞧,那些花几乎没有完整的,全部衣衫褴褛,不修边幅。同样的天气,旁边的花花草草,干干净净、面皮粉嫩、弱不禁风。木豆花则像刚刚打过仗,气喘吁吁、灰头土脸。雨水若清洗了它的叶片,半夜它得抓一把泥土糊到自己脸上。
黄花旁边挂着一个个果实,与黄豆荚几无差别。绿色表皮上,一道一道黑色的斑纹,仿佛用刚研好的墨刷了一下,在太阳下反射着暗光。手感粗硬,无弹性。
这一棵棵小乔木,被人粗放地栽在路边,好几排,随风仰俯。单独打量任何一个,均七扭八歪,站没站相坐没坐相。叶子与花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,上的上下的下,左的左右的右。有的开了,有的已枯。一滴脏水从枯叶上滑落,砸得下面的黄花一晃。黄花的边缘随即染上一点脏。然而站在更远处望过来,木豆竟是另辟蹊径,一词以蔽之:野性。
黄豆在诸多庄稼中的野性,通过木豆放大了。后者是前者的接续。黄豆未竟的“不配合”,木豆全盘接收。且不管他,我自己,怎么舒服怎么来。在一片岁月静好之中,随心所欲地行走,脚步踉跄。木豆打乱了整片林子的安详。
这自然不是结尾,只是一个新的选项。破坏之后一定还有另外的秩序,而新秩序如何排列,木豆也猜不到。仲尼有言,礼失求诸野。木豆仅仅提供“野”。
桂花
“一庭人静月当空,桂不多花细细风。香露滴衣凉似水,恍然移下广寒宫。”桂花开放,应在中秋前后。古人多诗词吟咏。饮酒,品茶,赏花,出诗答对。
桂花品种繁多,我所见的桂花,初春三月,在深圳的公园里,与隔离带中各种灌木搅合在一起,如同剪了刘海的小孩子,整整齐齐。枝条稍微支楞一点,园丁就拎着电锯跑来,嗡嗡嗡嗡,剃平。被切得零零碎碎的叶子散发出极烈的植物气息。含苞的花,米粒一般。绽放的也没多大,四瓣儿,均匀分布,米黄色,花蕊紫红,手感硬,鼻子凑过去,一股浓香。
在南京买过桂花糕,也吃过桂花味的月饼,那种香是桂花的香吗?吾不知。自带仙气的桂花,在我这里竟要靠味觉来确认。和嘴发生关系,如同亲吻过的人,感情毕竟不一样。只是,此种俗气联系我不肯屈就。围着齐腰高的桂花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我看到了智慧。它拥有智慧而非技能。智慧无法在体貌上体现,也无必要。其外在的平庸恰似隐居。万一天崩地裂,就在这普普通通的公园里,桂花的枝条摇一摇,所有的植物都跟着它起义。呼风唤雨、撒豆成兵。
人类所处的宇宙本一闭环,日日年年,岁月轮回,万物在一条既定的线上转圈。桂花突兀而逃,流星一样挑出一道粗线。它的背叛,是自信,亦是对整个闭环的藐视,绝大多数在此闭环中的事物都感受到了侮辱。我独欣慰。而连接天上地下的桂花,终究还是会回来,安慰那些长满了叶子的植物们,以示自己仍在它们中间。
作者:王国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