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上世纪70年代的一个夏天,烈日悬天,酷暑逼人。当时“四人帮”已粉碎,田地还未分到农户。
中午,生产队收工了。我,又累又渴,带着满身的汗水,回到家里,只见父亲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客人。这客人,看年纪,估摸已七十开外了,但精神矍铄,身板也硬朗。
父亲也就介绍说:“这客人,知你从未见过,你应称呼表伯,就是咱这黄荆山上人。”
“嗯!”我答应着,并与客人打招呼,“表伯好!”
“咱两家是门真亲戚,只是这二十年不便往来,都生分了啊!”表伯接过我的话头,望着一身暑气的我,说,“快去喝碗我们黄荆山茶,来解解暑气!我今天来,山上人没什么好礼物,只带两升谷雨山茶来。这谷雨茶是我按季节亲手摘亲手制的,味儿不会假,很正。”
哦,想起来了!早年就听到母亲说过,我家在黄荆山上有一门亲戚,这门亲戚还因有焙制黄荆山茶的绝艺而名声很大。两家往来甚密,每年黄荆山茶一出世,亲戚都要送些给我家人尝尝新。后因双方家庭的变故,已有二十多年没往来了。
这时,父亲可能是知我渴了,递给我一大海碗茶。我接过来,因又累又渴,于是,脖子一仰,咕咕咕,一口气就喝干了!
“这茶味还好么?品出了这茶味儿么?”见我喝完了茶,表伯问我。
“好!蛮好!”我回答道。
其实,我回答的这声“好”,也只是客气话,照顾客人心情呀。我喝茶时,又累又渴,只不过是讨觅点儿水气凉气罢了,哪会去品茶味呢!
母亲很快把饭菜端到桌子上了。父亲和表伯俩一边喝着小酒,一边谈论着过去那些年各自的家境。我在桌旁,吃着饭,也听他们谈话。
父亲和表伯俩的谈话间,自然也谈到了挺有名气的黄荆山茶。表伯说,黄荆山茶说来有点神奇,神奇得有些让人不敢相信。黄荆山茶有个特别的讲究。采摘的时间,必定是在谷雨的前五天后一七之内;还得是早晨,山茶树叶片上的露水刚刚晒干的时候。其它时间采摘的,那茶汤味儿就差多了。黄荆山茶还特别讲究地脉。他家山前山后,到处都长满了山茶树,可只有他家宅后的那山坡地上生长出的山茶树,才是正品正宗,其它山茶树上采摘下来的叶片,制出来的茶汤味儿就没有他的纯正了。
黄荆山茶最讲究的还是焙制。焙制燃料一定得是山上的茅草混合着竹叶。这还不说。单就是焙茶时的火功就很有奥秘。火功太嫩了,不行;太老了,也不行。这要全凭各人感觉和领悟,一般人是拿不准的。表伯还说,任何事都得要讨个天时地利人和,黄荆山茶也一样。在谷雨前后采摘,这是应天时;山茶树生长在他家宅后的山地上,这是得地利;懂行的人焙制,这是顺人和。只有这些样样到位,才有黄荆山茶的纯和正,才有世人的好口碑。
表伯的话,津津乐道,我听得很入神。不知不觉间,我饭也吃完了,正准备起身去出工。父亲说:“时间还早,再喝一碗你表伯带来的黄荆山茶吧,出工不会迟。”
正好,母亲倒了一海碗黄荆山茶,放在我面前。回想表伯刚才的话,我仔细观察起碗里的茶来,只见那茶:汤嫩色绿,漾着淡淡的清香,真的是有些诱人哦!我想,刚收工回家时,喝父亲给的那一海碗山茶,因又累又渴,可就没注意到这茶汤的诱人啊!
我正准备端起海碗,表伯赶忙对我说:“喝茶,要慢品;品茶,要心静。不然,再好的茶,也喝不出味道来的。”
哦,茶要慢品,品茶要心静!当初,收工回家时,我喝茶,没品出茶味来,表叔一定是看出了。表叔这番话,是在点醒我呀!自收工回家,怕已有个把小时了。身上的暑气,消退了;心境也静下来了。我慢慢端起海碗,呷了一口茶汤。那茶汤一沾唇,就立刻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醇;一入口,山茶那淡淡的甘甜带来的愉悦,仿佛弥漫了周身。啊!我可从来也未喝到过这么纯正的山茶啊!
我品完山茶,上工去了。父亲和表伯俩还在继续说他们的家长里短,还在继续着品茶论道。
时间流逝得真快,一晃就过去三年了。一天下午,黄荆山上有人送信下来,告知表伯去世了。接到信息,父亲和母亲都很伤感,叹息道:这么一个聪明能干的人,一生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!我也很伤感,由表伯的去世,联想到了黄荆山茶。
我想:黄荆山茶之所以是茶中绝品,这不仅因为拥有天时地利人和,而且还因为有懂得茶道的人能识得其真正的品格和价值。进而,我还想,在这人世间,人们实现自我,这和黄荆山茶不也是极为相似吗?表伯通透茶道,肯定更通透人道。
表伯去世后,再也没有喝到他老人家亲手制作的黄荆山绿茶了,也没听到再有人提及黄荆山的茶道了,我想,莫非黄荆山绿茶就这样悄然失传了吗?!
柯学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