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的沉静、朴素、平淡,则呈现出中国人“静”的另一面,那就是不事雕琢、洗去铅华、返璞归真的生活理想。茶性苦寒,利于清热降火。古人饮茶,多是为了清心、除烦,使思虑和心神归于雅静玄远。如文震亨《长物志》说:
香、茗之用,其利最溥。物外高隐,坐语道德,可以清心悦神。初阳薄暝,兴味萧骚,可以畅怀舒啸。晴窗搨帖,挥麈闲吟,篝灯夜读,可以远辟睡魔。青衣红袖,密语谈私,可以助情热意。坐雨闭窗,饭余散步,可以遣寂除烦。醉筵醒客,夜语蓬窗,长啸空楼,冰弦戛指,可以佐欢解渴。
这段文字中的“外”“隐”“清”“萧”“畅”“舒”“闲”“远”“私”等字样,是古人饮茶、品茶、论茶最常用的。一种清幽玄远、雅静恬淡的生活旨趣,与“微寒无毒”的茶相得益彰,揭示出了传统中国人物与心、日常生活与人生境界的秘响旁通,构成了“人不可一日无茶”的生活观念和方式的最终追求。
人没有了茶,照样可以生存。但“人不可一日无茶”,茶这种生活的非必需品却转换成了必需品。按照古人的说法,最先发现茶的是神农氏。清人陈元龙编纂的《格致镜原》引述了《本草》中的一段话:
神农尝百草,一日而遇七十毒,得茶以解之。
原来,茶的价值之发现,竟是如此偶然!陈元龙接着说:“今人服药不饮茶,恐解药也。”直到今天,我们仍然延续着服药后不喝茶的做法。先民最先了解到的,就是茶的“解毒”功能。茶在最初,即被当成一种有药用和养生保健功能的食物。相传神农氏曾作《食经》,其中就有“茶茗宜久服,令人有力,悦志”的说法。早在西周时代,中国人就开始人工种植茶树,以供上层贵族日常服食了。《诗经·豳风》的《七月》和《鸱鸮》两篇中,就有采茶的描述:“采荼薪樗”“予所捋荼”。根据《尔雅》和后人解释,“荼”就是茶,它的叶子“可炙作羹饮”——“羹饮”也就是粥。用茶煮粥,自然和后来的饮茶大不相同。
古书中甚至有以茶为菜的记载,《茶经》中提到的晏婴就是一位。晏子在齐国为相,生活俭朴,饮食无肉,常吃“茗菜”,“茗菜”就是茶。拿苦茶当菜,恐怕并非出于简朴,而是有另外的目的。古人认为茶“令人有力,悦志”,到了后来,以讹传讹,就出现了“苦茶,久食羽化”“茗茶,轻身换骨”的说法,成功的例子有道教仙人丹丘子、黄山君等。
魏晋以后,有关茶的神异功效的传说渐次消歇,中国人对茶的态度由动而静,不再追求外在的生命时空经验的拓展,而是转向内在生命体验的调适。与此同时,服食茶的方式,也由煮粥、食菜变为用水烹煮,这堪称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一大转折。晋代杜育的《荈赋》中说:
灵山惟岳,奇产所钟……厥生荈草,弥谷被岗。承丰壤之滋润,受甘露之宵降。月惟初秋,农功少休。偶结同旅,是采是求。水则岷方之注,挹彼清流。器择陶简,出自东隅。酌之以匏,取式公流……
“荈”是茶的别称,为古时候蜀地的方言。这篇赋说在饶有灵气的大山中,生长着漫山遍野的茶树。它们吸收了天地精华,长势喜人。秋收后,作者和一二趣味相投的人,结伴到深山采茶,用陶器从清澈的岷江中取水,烹煮茶叶。新鲜的茶汤“沫沉华浮”,色如积雪、光如春日,实在美不胜收!此时人烹茶、饮茶,已经开始欣赏和品味茶本身能带给人的感官享受和审美体验了。大约同时的张载,写过一首《登成都楼诗》,也对蜀地所产的茶大加赞赏。他说:
芳茶冠六清,溢味播九区。人生苟安乐,兹土聊可娱。
“六清”是古人常常饮用的六种饮品,如水、浆、甜酒等。张载认为茶的滋味远胜于“六清”。特别值得留意的是后两句“人生苟安乐,兹土聊可娱”,也就是说,这里的生活如此美好,我权且留在此地享受人生之安乐吧!先前人对饮茶抱有那种羽化登仙的期待,在此时已经烟消云散了。人们转而借饮茶、品茶来清心寡欲,追求恬淡、平和的日常生活体验。西晋文学家刘琨在一封家书中对侄子说,前些天有人给他安州干茶一斤,他希望侄子能再给弄点儿:
吾体中溃闷,时仰真茶。
这说明人们开始理性地发挥和利用茶的真正价值了。茶能祛火、降燥、提神、明目,对于雅好清淡的魏晋士人来说不啻一剂良药。据说东晋名士王濛好饮茶,还常以茶待客,要求客人也一定要陪他喝茶。有的人一提到要去往濛家,便说“今日有水厄”。“水厄”就是水灾,想来王濛饮茶的场面,必定十分壮观!
唐代以前,饮茶之风盛行于南方,北方人还不适应“水厄”。北朝北魏人王肃最初在南方做官,喜欢饮茶。回到北方后,又喜欢吃羊肉,喝酪浆。又人就问他,究竟是茶的滋味好,还是酪浆好?王肃竟然说,茶水“不堪与酪为奴”!《封氏见闻记》中也说过,唐代初期北方人还不喜欢茶。这本书还提到,饮茶之所以风靡大江南北,主要归功于两个人——陆羽和常伯熊。
陆羽,字鸿渐,复州竟陵(今湖北天门)人,童年时寄居佛寺,不堪忍受僧人欺凌,逃脱为伶人,后来隐居苕溪。据史书记载,陆羽一生郁郁不得志,独嗜饮茶,便将所有的精力灌注在采茶、煎茶、饮茶、品茶上,《封氏见闻记》中说的《茶论》,就是他所著的《茶经》。
《茶经》分为上、中、下三卷,详细介绍了茶的来源、采制办法、烹茶器具、饮茶方法等,使原来简单、随意的饮茶活动变得复杂、精致起来,由此形成了“茶艺”“茶道”。他说,“万物皆有至妙”,饮茶亦然。饮茶有“九事”,要极尽其精妙都非常困难,这就是茶之“九难”。何谓“九事”?
一曰造,二曰别,三曰器,四曰火,五曰水,六曰炙,七曰末,八曰煮,九曰饮。
“九事”又因何而难?陆羽说:
阴采夜焙,非造也。嚼味嗅香,非别也。膻鼎腥瓯,非器也。膏薪庖炭、非火也。飞湍壅潦,非水也。外熟内生,非炙也。碧粉缥尘,非末也。操艰搅遽,非煮也。夏兴冬废,非饮也。
这就是说,采造、辨别好茶,盛茶、炙茶、煮茶和饮茶器具,以及煮茶所用的水、火和饮茶的方式等,都有专门的学问,并非纯粹的形式问题——这就把饮茶上升到了至精至妙的精神体验的高度。
饮茶与精神享受的结缘,是陆羽为中国文化传统做出的巨大贡献。他也因此获得了超凡入圣的历史声望。从唐代开始,卖茶叶、开茶馆的,就把陆羽的塑像供奉在店铺中,奉为“茶神”。
陆羽之后,常伯熊又踵事增华,来往于文人士大夫之间,表演茶艺茶道,终于使得饮茶成为人人向慕的生活时尚。至迟在陆羽生前,唐代的文人士大夫之间已经流行起品茶的休闲方式了,如陆羽的友人颜真卿曾和陆士修等人有一首《月夜啜茶联句》,记述了他们在静夜朗月之下观花品茶的体验:
泛花邀坐客,代饮引情言。醒酒宜华席,留僧想独园。不须攀月桂,何假树庭萱。御史秋风劲,尚书北斗尊。流华净肌骨,疏瀹涤心原。不似春醪醉,何辞绿菽繁。素瓷传静夜,芳气满闲轩。
这首诗较为典型地反映出了一时的风尚所趋——三五友人闲坐庭院,以茶代酒,做彻夜闲谈。所谓“清言”,就是不涉世俗功名利禄的闲言语,这种超越尘俗的放松、舒畅的生活体验,不须像古人那样从幻想和想象中求取,只消一杯清茶即可。关于茶之“净肌骨”“涤心原”的功能概括,都是现实的、活生生的生活经验,是由饮茶带来的情感、审美和精神享受。而“素瓷”“芳气”等,则暗示出一种洗去铅华、返璞归真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理想。
这种趣味和理想,在进入宋代以后被更多的人所接受。唐代以前,饮茶并非饮清茶,而是要加入姜、盐、葱、桂皮、茱萸、薄荷等调味剂。陆羽在《茶经》中首倡饮清茶,品味茶之“隽永”,宋人蔡襄、黄庭坚等人继起而力革在茶中加入刺激性佐料的做法,终于使饮茶的审美趣味定格在“冲淡”“清和”之美,成为历代饮茶人心中的金科玉律。南宋林洪的饮馔著作《山家清供》中附有“茶供”一节:
东坡诗云:“活水须将活火烹。”又云:“饭后茶瓯味正深。”此煎法也。《茶经》亦以“江水为上,山与井俱次之”。今世不惟不择水,且入盐及果,殊失正味。不知姜去昏、梅去倦,如不昏不倦,亦何必用?
“正味”也就是茶本身的清淡。盐之味咸、葱之味辛、梅之味酸,如此烹制的茶汤虽然五味俱全,却掩盖了茶本身的味道。摈除这些刺激性强的味道,专注于清淡之味,实际上是想在“咸酸之外”,体会清净幽远、含蓄内敛的审美感觉和精神体验。他们要借茶的“味”来训练、培养出更为细微、精妙、玄远的审美感觉。这样,平淡的凡俗人生和日常生活的内在经验,而不是外在的斑斓世界的诱惑,成为他们关注的重心。
不过,许多人不免觉得单纯饮茶味道寡淡,果茶、花茶还是很有市场。这在那些深谙茶之三昧的文人士大夫来说,自然是没有品味和逸趣的。如明代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中批评以花果入茶:“芽茶,除以清泉烹外,花香杂果,俱不容入。人有好以花拌茶者,此用平等细茶拌之,庶茶味不减,花香盈颊,终不脱俗。”徐渭在《煎茶七类》也说,尝茶须先以清泉漱口,然后徐徐饮啜,细细品味茶汤由唇至舌、至喉的甘美,这样才能“孤清自萦”。饮茶时吃其他果品,会喧宾夺主,遮掩茶本身冲淡隽永的香味。世俗中人,自然不解其中味。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随贾母、宝玉等到栊翠庵吃茶,道人妙玉用旧年的雨水,烹制茗茶老君眉。刘姥姥尝过之后说:“好是好,就是淡些,再熬浓些更好了!”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。
中国人饮茶、品茶的历史,就是不断剔除外在欲念、影响,渐次回归世俗人生、日常生活和内心体验的历程,也是世俗人生、日常生活和内心体验的价值和重要性不断被发现、开掘、深化的历程。羽化升仙的虚妄追求、酸咸苦辣的味觉体验,逐渐被淡化、消解,代之以不可言宣的冲淡、清和、隽永的审美和精神体验。品茶即是修道、悟道,这大概也就是古人常说“非真正契道之士,茶之韵味亦未易评量”的原因吧!